两艘船行驶在江面上，从来没有坐过船的小少年小少女们挤在船头，指着四周缓慢往后退的景物七嘴八舌聊着天。
在船帆之上，一块简单泛黄的布描绘着一个流云符号，那是谷燕燕亲眼看到一个小姑娘现画了挂上去的。
清风门是一个刚建派不久的新门派，主要是修行医术，掌门是一个从某仙门世家离家出走的大小姐。虽说是掌门，但是人年轻，周围的人都叫她凌三娘。谷燕燕之前提出想要跟着他们远行上京时，便是凌三娘开了口，众人才愿意捎上她。
“二妞姐，你为什么想去上京啊？是不是你有家人在那里，你担心他们啊？”
“我不叫二妞……”
“那二妞姐，你从前真的是仙门弟子吗？为啥我在你身上一点灵力都没有感觉到？”
“我真的不叫二妞，我灵力虽然差，但是有别的本事……”
“实不相瞒二妞姐，我灵力已经是我们门派里最差的了，你的比我还差吗？你这么差还敢去上京，你好勇敢！”
“……我也觉得自己好勇敢。”
谷燕燕在心里竖起白旗，认命接受了二妞这个名字，毕竟当初村里人给她送行时，一口一个二妞叫得十分热闹。
“不过二妞姐，现在去上京真的很危险，听说那里的人能撤走的都撤走了，连很多仙门世家都在往其他地方跑，你这么弱，去了要是出啥事，可不能怪咱没保护好你。”
谷燕燕低头看向那皮肤黝黑扎着两个小辫儿的姑娘，靠在船舷上，问：“既然那么多仙门都在往别的地方跑，你们又为什么要去呢？”
小姑娘笑了笑，道：“那是他们嘛，他们撤他们的，我们不能看到他们跑了，就不敢上了吧。三娘说过，修行里最重要的一关就是要保护比自己弱小的人，现在上京遭殃，那里都是比咱弱小的人，咱就必须要去。”
谷燕燕噗呲一笑，又顿住。这几天下来，清风门的实力她是知道的，一共二十几个人，大多都是穷人吃不饱饭了被凌三娘收留的，虽说都是在医道上有些天赋的人，但修为却大都平平，毕竟半路出家，能高到哪里去。
她心里觉得凌三娘带着这么多人赴死的行为过于莽撞，一面又佩服对方的魄力和勇气。最终她什么都没说，还是因为除了这队人马，没有人再愿意带她去上京。
从古临渡出发走了三年，船只终于靠了岸。这三天里谷燕燕没有遇到任何妖怪，这让她更加奇怪，她从前追踪谢词时也跋涉了不少地方，就算有的地方稍微平静一些，也难免有妖兽出没，更遑论没有仙门镇守护佑之地，可是从她在古临渡时到现在为止，她愣是一只妖怪也没有看到，就好像，所有的妖魔都消失了。
谷燕燕下了船，跟着众人安营扎寨，二十来个人随随便便凑了一堆，大家都没辟谷，便烧火做了点简单的食物。大家伙吃饭的时候，凌三娘从帐篷里出来，手里捧着罗盘一样的东西在附近转了转，扬声道：“这里靠近上京了，魔物定然增多，夜里大家小心点，轮流找人守着，别出什么差子。”
众人应了一声，凌三娘目光又朝谷燕燕看到，神色冷然道：“那个谁，你夜里跟着我睡。”
谷燕燕受宠若惊，哎了一声，刚想说话对方便回到帐篷里去了。
夜里睡觉的时候，谷燕燕有点儿失眠，她有点儿担心上京那边的事情，不知道谢青穹现在到底是个什么状态，是不是已经将事情推到不可挽回的状态，她这场千里奔赴到底能不能改变什么？
想到这里，她叹了口气，翻过身。这一翻，正对上一双直愣愣的大眼睛，凌三娘声音冷冷的：“这个时候还不睡？”
谷燕燕：“……我睡不着。”
凌三娘：“睡不着就把眼睛闭上，少叹气，少翻身，不要打扰别人睡觉。”
谷燕燕：“对不起。”
她平躺好，再也不敢乱动，半晌，身旁一个声音道：“都已经走到这里了，你要是后悔了，随时可以离开。”
“啊？”谷燕燕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对方大概是误解了什么，连忙道：“我不是在为去上京将会遇到的危险担忧，我只是在想一些别的事情。”
“如此最好。”对方淡淡一声，再不说话，半晌呼吸均匀甚至响起轻微的鼾声，想来是白天疲惫至极。
半夜的时候，谷燕燕刚有了一丝睡意，忽听身旁响起一阵动静，睁眼便见到凌三娘提剑出去的身影。她整理了衣襟跟着跑出去，却被人一把拦下，对方说是有妖魔在附近，让她不要乱动。
她缩回帐篷里，过一会人又有几个小姑娘被送进来，刚过了没一会儿，门外便响起怪物的咆哮之声。
这声音她很熟悉，那是没有开智的妖兽之声。凌三娘的声音也夹杂在里面，似乎是在叫人撤退，但是似乎晚了一步，尖叫声戛然而止，妖兽吞咽的声音响起来。
帐篷里有小姑娘吓破了胆，疯了似的想要往外冲，掀开帘子的一瞬间，谷燕燕跟着看到门外那庞然大物。
说是妖兽已不尽然，那活脱脱就是个畸形的怪物。头上长满脚，下身挤着诸多妖兽的头颅，眼睛布满胸膛，身后如同一片沼泽，不时冒出古怪的气泡。
凌三娘一边和对方搏斗，一边道：“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允许出来！”可惜这声音被风声遮掩，大部分人都听不清楚。
冲出去的小姑娘见到这幅景象彻底呆住，倒吸一口凉气便晕了过去，被谷燕燕一把拖回帐篷里，又盯着那群瑟瑟发抖的小孩儿，正色道：“没有凌三娘的命令，谁都不能出去，谁出去谁死，明白了吗？”
几人慌忙点头，也不知道听没听清楚她说什么。谷燕燕转头走到门边，掀开门帘往外看，不看还好，一看正看到那怪物捏住凌三娘要往嘴里送，亏得凌三娘数次用剑影攻击它那些眼睛才没有让它得逞，但是此情此景，离死也不远了。
谷燕燕只得回头又道：“一会儿我让跑，你们就从帐篷后面开个缝跑，别回头，知道吗？”
“不等三娘命令了吗？”
“不等了。”她左右逡巡一圈，在角落里找到一把割药材用的镰刀，比划了一下，走回门边。片刻，她举起镰刀往外冲，一面大声喊道：“跑！”
谷燕燕没有功夫回头去看那些女孩子们有没有按照她所说的做，她举了镰刀冲到怪物脚边，在对方快要将凌三娘送到嘴里时，一把投掷出手里的武器，镰刀在空中绕了一个旋，割破怪物的手腕，吃痛之下哀嚎一声，松开了手指。
凌三娘从半空中跌落在地，吐出一口血。那怪物被转移了注意力，浑身满满当当的眼睛全部转向谷燕燕这边，恨不能将她撕碎一般，它那些挤在一起的头颅一齐愤怒的嘶吼起来，几十只手也挥舞着朝谷燕燕冲过来。
“艹！”
谷燕燕低骂一声，转身要逃，却见怪物脚下的小小人影爬了起来，捡起地上的长剑，挡在怪物追她的必经之路上。
“三娘！”她大喊一声，对方却头也不回，只定定道：“跑！”
谷燕燕微微一怔，凌三娘已经重新迎上去，一剑刺入妖怪的眼睛。头脑晕乎，歪歪扭扭撞过来，庞然大物倒下，在谷燕燕身旁激起尘土。她没有犹豫，捡起旁边的镰刀，一下刺入对方肥厚的颈脖，血喷薄而出洒在她的脸上，染红她的眼睛。
恍然间，有人将她拉开，恶狠狠补了几剑，直到妖怪彻底咽气，对方才转过头来，看向谷燕燕受伤的胳膊，皱眉道：“没事吧？”
谷燕燕摇了摇头，看着对方胸口和腰上的窟窿，问：“你没事吧？”
凌三娘摇了摇头，然后晕了过去。
经此一役，清风门上京的人少了一大半，四名弟子身亡，三名弟子受伤，另有七名弟子第一次见到妖怪吃人的场面，吓得连夜请求回程。凌三娘全都准了，还劝说剩下的弟子返乡，反正当初她出来也没打算带着他们，是他们自己主动请缨要跟着的。
人散去之后，谷燕燕再也忍不住，劝道：“回去吧三娘，以上京现在的形势，你带着他们去不过是赴死而已。”
凌三娘伤还没好，躺在床上，瞥她一眼，又望向帐顶，“那你去不是赴死？”
“……好像大概……也是吧。”
“那不就是了。”
三娘啧了一声，道：“有人往后退，也有人往前奔，我要做奔的人，不做退的人。”
谷燕燕道：“哪怕杯水车薪，甚至最后什么都不能改变？”
三娘默了默，撇撇嘴，道：“你知道吗，我家以前很有钱，江南名门，光是门下弟子便有百余。”
她目光幽深，像是陷入某段回忆，声音轻柔起来：“江南富庶，仙门众多，妖魔不敢随意入侵，所以我童年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到底处在怎样一个世界。第一次和师兄师姐们出门猎妖，我既兴奋又好奇，就好像了解到什么未知的世界，对一切都充满期待。”
“可是在那个世界里，我看到了因为饥荒而饿死在路边的尸体，捡到过被遗弃在河边的婴儿，被妖魔蚕食吐出的人骨……妖魔肆虐，人人自危。有时候，我会觉得这一切都离我很远，只要我不去看，这些事情便如一场幻境，我还是家里的大小姐，凭着还算有些天资，发奋修行论道，终有一天能脱离凡俗。”顿了顿，她放低声音，“可是，我越是这么提醒自己，就越放不下。他们不是假的，喜是真，哀也是真，不是我看不见就不存在的。我托生了一个好人家，又修了仙道，若是什么都不做，这场修行便算是白入了。”
她说话时，语气铿锵，眼睛如星河一般璀璨发亮。谷燕燕静静听着，良久，垂下眼睫。
“是啊，喜是真，哀也是真，不是捂住眼睛就能当做看不见的……”她站起来，看向帐外，天边启明星升起，夜空中多了一层复杂的光芒，如梦似幻，渐渐逼近。
“真好看啊……”坐在帐外的小丫头们赞叹起来。
谷燕燕也盯着看了须臾，忽地直起身子，大叫：“雾破山，是雾破山的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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