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焦啊。”
穿着暖黄衣袍的少年奚绝托着腮趴在窗棂上,看着外面被暴雨打得掉了一地的桂花,懒洋洋道:“雷声是什么意思啊?”
外界风雨大作,雷声震耳欲聋,内室却幽静温暖。
盛焦坐在桌案前练字,只当他不存在,一言不发。
“震慑?恐惧?惊讶?吵架?打架?”
奚绝胡乱猜测,没等到应答的他气咻咻跑回来一拍桌子:“喂,少爷我和你说话呢,不要再练你的破字了!”
盛焦正写到最后一个字,笔被震得一歪,好好一幅字当即废了。
他也不生气,将废纸整整齐齐叠放在一旁,重新拿了纸继续写。
奚绝气得半死:“闷葫芦,我真是闲得慌才来找你,找让尘玩都比你有意思!”
说罢,他拂袖而去。
提着笔的盛焦犹豫好一会也没落笔,面无表情往窗外看了一眼。
雷光闪落,轰隆隆的震耳欲聋,奚绝小小的身影在雨中奔跑,大概是避雨诀没掐好,大雨兜头将他淋成落汤鸡。
奚绝呆了一下后,又哈哈大笑,索性不再掐诀,就这样湿淋淋地踩着水听着雷音,欢快地跑出斋舍。
像是一只雨中奔跑的小狐狸。
盛焦目不转睛看着,直到人走了才回过神来。
墨汁从笔尖滴落雪白纸张。
一幅字还未落笔,便已废了。
雨水落在池塘水中,荡漾出无数交织交缠的涟漪。
那时,盛焦几乎认为小奚绝是爱听雷的。
不知是哪一年的乞巧节,暴雨如注,雷像是撕破天似的往下砸,就连池塘边那棵参天大树险些被劈毁。
盛焦撑着伞站在池塘边,默不作声盯着无数涟漪的水面。
直到夜幕降临,大雨仍旧不止,身后传来噔噔噔急促的脚步声。
盛焦握伞的手一紧,藏在袖中的那只手几乎将掌心几颗玉石暖得滚烫。
他面无表情转身,却见到浑身是水的酆聿惊慌失措地跑来。
“盛、盛焦!”
盛焦愣了愣。
同窗多年,酆聿从不会主动和盛焦搭话。
但此时酆聿却像是无头苍蝇似的,急急忙忙冲过来,胡乱一抹脸上的水,匆匆道:“盛焦!奚绝……他好像被雷声惊得走魂了!”
盛焦无神眸瞳狠狠一缩。
奚绝从来不会惧怕雷声,相反每次夏日暴雨,他都会饶有兴致地各种研究雷声。
可自那年乞巧节后,他便开始惧怕雷。
每每听到,必要走魂,诸行斋的人都得成群结队出去寻半天才能找回。
诸行斋众人每人都会「定魂诀」,就是以防万一奚绝再次失魂丢魄。
獬豸宗中风雨晦暝。
盛焦脸色难看至极,抬手挥出灵力,强行将整个獬豸宗用结界封印。
倦寻芳和上沅听闻声音急忙赶来,见到盛焦平安无事忙迎上来。
“宗主!”
盛焦眉头紧皱:“何事?”
倦寻芳言简意赅:“方才有人想要毁坏申天赦,应当是您所说被其他世家安插到獬豸宗的眼线。我和上沅已将人捉拿,等候宗主下令处置。”
盛焦匆匆一点头,将湿淋淋的奚将阑打横抱在怀中,冷声下令。
“先将申天赦封印。”
上沅一愣,正要张嘴去问其他人怎么处置,被倦寻芳扯了一把。
奚绝明显出事了,宗主哪有闲情逸致去因管那些人?
以后再说。
酆聿已经熟练地操控幽魂前去寻找奚将阑不知道跑去哪里的魂魄,但雷声阵阵,震得他脑袋疼,烦躁得险些将小纸人给撕了。
突然间,天边一道比之前强百倍的雷声遽然划破漆黑天空,虚空扭曲,几乎将天幕撕开一条巨大无比的口子。
酆聿被震得脑瓜子嗡嗡的,捂住耳朵才勉强没被劈聋。
那明显不是寻常雷,酆聿回过神后正要对盛焦骂骂咧咧,但一抬头却见獬豸宗上空的乌云竟然被那天衍珠招来的一道天雷硬生生劈散。
浓密乌云和大雨瞬间止息,强烈日光穿透而下,顷刻照亮獬豸宗。
酆聿目瞪口呆。
这……
盛焦的修为,当真是还虚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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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焦抱着奚将阑抬步就走。
奚将阑前所未有的乖巧,安安静静蜷缩在盛焦怀中,双眸涣散失神,因睁了太久泪水控制不住从羽睫滚下,满脸布满泪痕。
盛焦抱紧他,飞快回到獬豸宗的住处。
清澂筑说好听点,叫幽静雅致,说难听点就是布置素朴简陋,放眼望去空空荡荡,除了书案、床榻、和隔开内室外室的巨大屏风外,竟与獬豸宗牢笼没什么分别。
磅礴大雨已将院内最大的桂树打得花叶掉了一地,枝头空无一物,更显萧瑟凄凉。
盛焦催动灵力将奚将阑浑身雨水催干,笨拙地将他轻放在硬邦邦的石榻上。
奚将阑太过瘦弱,盛焦抱着好像同六年前没什么分别,可想而知这些年他吃了多少苦。
即使如此,往日里他依然嬉皮笑脸,好像再多的苦痛也能强压下去,堆出虚伪的笑脸来敷衍搪塞各种形形色色的故人。
——包括盛焦。
盛焦强行按下心中泛起的涟漪,将手指按在奚将阑的后肩处,一点点催动融入骨血的天衍珠。
星星点点的酥麻缓缓遍布奚将阑浑身经脉,让他的眼眸倏地睁大。
误以为这是黥印的屈辱犹在,他痛苦地呻吟一声,手胡乱抓了抓,极其排斥地用尖利的指甲去捂「灼」字雷纹,似乎不想让人看到。
“不、不要……求求你……呜不。”
盛焦手一僵,强行将他按住,闭着眸用神魂和天衍珠的牵引妄图探查奚将阑的魂魄在何处。
但走魂和失魂并不相同,奚将阑三魂七魄早已脱离肉身,同躯壳失去所有相连。
在此处的,只是一具空荡荡的皮囊。
盛焦眉头紧皱将手收回,雷纹缓缓化为红痣,奚将阑眉宇间的痛苦之色这才平息,微微垂着眸不知在看什么。
很快,酆聿遣厉鬼前来报信。
“寻不到。”
盛焦冷冷道:“怎会寻不到?”
他已将獬豸宗封住,只是几息时间,那三魂七魄不会跑太远。“但就是找不到!”酆聿暴躁得要命,“往常他走魂都是在诸行斋,那地儿小,他又只爱在你那棵桂花树下待着,三回有两回都一找一个准。但你獬豸宗这么大,又有怎么多囚笼,他人生地不熟的能去哪儿?”
盛焦一愣,突然像是想起什么,霍然转身离开。
獬豸宗囚笼宛如围楼圆寨,四面皆是高楼囚芥高大数十层,最中央一圈天井下方也有一座獬豸石雕,常年围着廊道哒哒跑着巡逻,震慑囚犯。
盛焦脸色阴沉地用獬豸宗宗主令打开囚笼,熟练地走至十二楼,在一处空了六年的囚芥旁站定。
从冰冷的铁栏杆往里望去,三面冰冷的石墙、地面狰狞的血污、狭窄的高高窗户全都映入眼帘。
……以及角落中蜷缩成小小一团抱着膝盖小声哭着的魂魄。
刹那间,盛焦心中不知作何感想。
他太过迟钝,情感几乎被申天赦雷罚劈得所剩无几,哪怕心脏裂开也不知到底什么是撕心裂肺。
盛焦抑制着发抖的手轻轻将囚芥打开,缓慢走进去。
奚将阑的魂魄好似停留在十二岁,单薄身形蜷缩在角落躲着,若不是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听到脚步声,小奚绝茫然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呆呆望去。
这囚芥狭小,窗户仅有窄窄一掌宽,一日只有半刻才会泄进光芒。
当年奚绝在此处待了三个月。
盛焦悄无声息地走上前,单膝跪在那好似一碰就碎的魂魄面前,朝他伸出宽大的手。
奚绝歪着脑袋看他,好一会才声音稚嫩地问:“雨停了?”
盛焦一愣,道:“对。”
“爹娘说,雨停了就让我出去玩。”奚绝不知今夕是何年,高兴地说完这句话后,又短暂地陷入迷茫,“可是雨……雨一直没停啊,你在骗我。”
盛焦轻声道:“没有。”
“打雷是什么意思呢?”奚绝问出了和当年同样的问题,“我不懂。”
盛焦说:“震慑?恐惧?”
“不对。”奚绝摇头,“不是的。”
盛焦不懂他在说什么,又将手往前伸了伸:“外面不打雷了,我带你走。”
奚绝却警惕地瞪着他:“我不要。”
盛焦的手一僵。
恰在这时,一缕阳光终于从狭窄高窗上洒下,直直落在盛焦掌心。
暖阳的颜色太过耀眼,小奚绝“啊”了一声,终于舍得从角落里出来,手脚并用爬到盛焦身边,伸手想要去抓光。
小小的手落在盛焦宽大掌心,他微微一合拢,强行握住。
奚绝下意识想逃,但又不知嗅到什么,又爬上前凑到盛焦衣襟上左嗅右嗅。
盛焦垂眸看他。
“是桂花香。”
奚绝突然绽放一个笑容,脆生生地说。
他不再警惕、不再反抗,就好像寻到依赖的港湾,乖乖地任由盛焦握住他的手,穿过那缕阳光缓缓走出落了灰尘的囚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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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踏出,奚绝像是想到什么,偏过头去看。
盛焦的手突然捂住他的眼。
奚绝含糊道:“什么?”
“没什么好看的,走吧。”奚绝也很好哄,“哦”了一声,听话地往前走。
从始至终,果然没往后面看一眼。
盛焦将小奚绝一路抱回清澂筑。
因一缕灵力的温养,方才那棵被打得光秃秃的桂树已经重新长出新叶。
地面残花落叶,枝头再开新花。
在嗅到桂香的刹那,盛焦怀中的魂魄倏地消散,化为一抹流光钻入内室。
盛焦也没进去,仰头看着枝头。
雨停了。
忽然想折一枝桂花送他。
酆聿坐在床头都要准备哭坟了,一直安安静静的奚将阑突然剧烈地呛出一口气,艰难伏在硬邦邦的床头撕心裂肺咳了起来。
终于回了魂。
酆聿顿时喜出望外:“我还以为你这次真得死了呢?!”
奚将阑好不容易止住咳嗽,脸上湿漉漉的全是泪痕,他奄奄一息,感觉连五脏六腑都咳出来,虚弱道:“就不能说点吉利话?”
酆聿彻底放下心来,翘着二郎腿没好气道:“啧,我出身御鬼世家,最不会的就是吉利话了。”
奚将阑翻了个白眼。
走魂一次对神魂和躯壳有极大损伤,他本就重伤未愈,此时看着好似真的命不久矣。
奚将阑虚弱不堪地艰难在腰间摸索两下,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酆聿替他代劳:“找什么?”
“木头……木头人。”
酆聿毫不怜惜地将动弹不得的奚将阑随手一翻,脸蛋差点砸在冰冷石榻上,等找到腰后的木头小人后又将奚将阑像物件一样翻过来。
“喏,给你。”
奚将阑:“……”
奚将阑鼻尖和额头被撞得通红,咬牙切齿似乎要吃人。
都已经虚弱到这个地步,他仍旧初心不改,使出吃奶的力气将木头小人的四肢给一一掰断,发泄了一通。
奚将阑一边咔咔地掰,一边直勾勾盯着酆聿,嘴唇惨白像是要来索命的恶鬼。
酆聿:“……”
有点……瘆得慌。
盛焦从外而来,他也不进内室,隔着屏风露出影影绰绰的人影。
“走,去药宗。”
奚明淮是奚家屠戮的唯一线索,疯症得尽快治好。
奚将阑的破烂身体本就难治,此番又遭了走魂的伤痛,再不去药宗怕是得死半路上。
奚将阑隔着屏风瞥了盛焦一眼,有气无力道:“明日去,今日不想动。”
酆聿撸了撸袖子,自告奋勇:“真是娇气啊,行吧,本少爷就纡尊降贵背你一程,好在药宗离獬豸宗也不远,御风片刻就能道。”
“硌得慌。”奚将阑又开始矫情,“你肩上披个凤凰绒被再背我。”
酆聿:“……”
酆聿暴躁得想骂人,但见到奚将阑这副不久于人世的脸,只好忍了这口气:“行行行,我弄个鹤氅披肩上,保证不硌到小仙君的玉体。”
奚将阑又挑剔:“我也不喜欢你身上的味道,你去弄个熏香熏一熏吧。”
酆聿温柔地说:“奚绝,你哪儿也别去了,就死在这张床上吧。”
奚将阑:“……”
奚将阑嫌弃地看他,满眼都是“还好兄弟呢,这点要求都满足不了?没用”。
酆聿说:“我刀呢?我鬼刀呢?!”
眼见着里面就要打起来了,盛焦忍无可忍地绕过屏风走上前,面如沉水地将墨色大氅将奚将阑裹成个蚕蛹,不由分说打横将他抱在怀里,转身就走。
简单粗暴,一点都不怜惜娇气小仙君的“玉体”。
酆聿等着这骄纵的混蛋挑三拣四。
谁知道骄纵的奚混蛋仰着头看着盛焦好一会,嗅着新开的桂花香,抿了抿唇将脑袋往他颈窝一靠,乖顺无比地任由盛焦将自己抱走。
一没挑剔硌,二没嫌弃熏香。
啥也没说。
酆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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