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三刻,月笼沉烟。
虞后还未睡,半卧在榻上闭目养神。吴蓁蓁跪在她身侧,垂下头,两手半握了拳,有一下没一下捶在她腿上。
她一向很会讨虞后喜欢,极擅推拿按摩,眼下力度却飘忽无力,失了往日水准。
惜宁公主今日有心事,虞后并不戳穿。
“好啦。磨到现在,也够了。”虞后懒懒拂了袖,终于肯睁开眼睛,她眼角带着妇人醒后的娇慵,又暗藏男子才有的气魄。
“女子总要嫁人的,不必委屈。”
她捏住吴蓁蓁柔软圆润的手指,一如从前那样:“再过不久便是你生辰,开心些。那陆行风小你一岁,又是肃亲王嫡二子,你嫁过去,是能当家的。有哀家替你撑着,陆家也必不敢薄待你。”
这个时候,她很像一位母亲。
吴蓁蓁虽是从他兄长吴歇下面过继而来,但她是真心当亲女儿在养。
“可是母后。”吴蓁蓁仰面,带着鼻音:“我舍不得你。嫁了人出了宫,再来看您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虞后将她的手轻轻拿开,殿内馨香雾绕,她能看到轩窗外远处的深深宫墙,却看不到宫墙上空的半丝罅光。
“哀家不到及笄就嫁给了先皇,一眨眼到乌京也已经几十年了。你且记住,你是我皇朝的公主,你所嫁之人既不是哀家能选的,更不是你能选的。”
高门嫁女,情爱最是可笑。她早已悟透了,但惜宁还小,她不懂。
“可是”吴蓁蓁只觉有什么碎了,痛的锥心,杏园诗宴的惊鸿一瞥注定是她不可奢求的梦。
虞后扭头看她,带着威仪和怜悯,轻斥道:
“那宋离即便天纵英才,也不过皇室下臣。当初他既选择了不做你的驸马,不肯为我所用。你何必还心存念想?宋家,已是强弩之末,司马皇室的弃子了。”
吴蓁蓁咬了唇,身子塌下去,沉默不语。
虞后轻叹一口气,慈爱的抚摸着她的头,眸中是一片深海似的平静。
她无端想起叶鄢砚此前深夜觐见的情境。
分明已是膏肓之疾的病体,但他佝偻着看她时,仍目含神光。无论他说什么,总能令对方无端被震慑并完全交付信任。
她不得不承认,叶相此等腹有良谋,能吞吐天地之志者,百世千载唯此一人。若非立场不同,叶鄢砚不会如此命数。
可惜,平陆,最不需要的,就是贤君圣心。
帝师,都是不能活长久的。
明典堂前,针落可闻的寂静。康行辅跪在阶下,背已湿了一片。
他出自富贾之家,年轻时不好学业,到了老父亲病危各房要争家产的时候,才开始奋发图强。
因才学有限,年纪很大才勉强中了举人,此后便再考不出功名。
康行辅不是不想当个好官。
他当初还是九品芝麻小监候,矜矜业业以民为本,却没少被人刁难常常磕一鼻子灰。
官评九等,他年年拿的中下。还是经人提点,康行辅才悟到了根本。
此后,每逢吏部所主的百官内考,他勤快走动考功司和巡察使一众京官。
那送去的田契地宅银票,都是真金白银,是他祖上摸爬滚打挣来的辛苦钱。
谷水县富乡攘道,他被调往此地时已年仅半百,彼时还感慨过自己周旋有道,银子没白花。
岂料不到两年,便赶上了陇西饥荒和匪乱,朝廷拨下来的赈银赈粮到他手上已所剩无几。
他每年拿给上头的银子比孝敬祖宗的都多,再不舍剩下一点家业全来填这无底洞。
那时,他就已生了逃心。
却没料到,魏书良这穷酸苦命的,又是卖房卖田,又是四处游说富商济贫。
凭这软硬兼施的路子,虽将全县有头有脸的人得罪了个遍,却生生将这关挺了下来。
同时,也断了他的逃路。
康行辅自知论才论谋都不及魏书良,心里因妒生焦,以往事事都想压他一头。
但谷水一战,他想通了。这个县令他不要了,他高举双手送给那魏书良。
这狗屁芝麻官就不是人当的,被朝廷捏着喉咙,又被百姓扯住了臂膊,咽气食饭都得靠天来赏。
他逃的时候,一屋家小哭成一团,他不忍丢下,便都带上了。意料之中,被陆渊捉了回去,伤了腿,还死了几个妾。
好在刑部员外郎贾山河与他有些交情,辗转将他弄到了乌京。
他参宋家,实属道尽途殚无奈之举。但是参陆家
三司会审已到了尾声,堂内正前方坐的是吴歇,他手搭在椅把手上,面无表情。
康行辅连余光都不敢给。
审问的人坐在吴歇两侧,得了令,便厉声喝到:
“莒城之危,你疏于巡防导致流匪乱入。谷水一战,你不仅未操练守军迎战,反而携家眷私逃。此罪,你认不认!”
康行辅忍不住颤抖,声音却不敢大,像蛇被拿捏了三寸:“冤枉,我冤枉啊。”
“谷水巡防和守卫戒严一事,早在年前我便着手部署,此后交于县丞操办。臣,臣确有御下不力之罪。但,弃城之罪,实属栽赃!”
审问人突然锤了桌子,一字一句沉声问“有何内情,如实交代。否则,进了昭狱,别怪大刑伺候。”
康行辅知道,这是在提醒他,时机到了。
“微臣不敢隐瞒。”他冷汗淋漓,将在心里演练了千万遍的话术一字不改的诵了出来。磕磕巴巴,却条理分明。
堂中似有人不耻他此等宵小作态,低哼了一声。
吴歇便是在此时,咳了一嗓子。
那撑在椅靠上的手终于动了,掌下所扶赤木显出一片洇湿又迅速消融。
吴歇个子不高,却体型肥厚,此时一身膘肉套在厚重的官服内有些汗涔涔,显得百斤重的椅子不堪重用。
他开了口,地道的京腔:“通敌卖国的大罪,可不是尔等小吏可随意胡诌的。”
有人顺势审道:“可有证据?”
“有,有,有。”
康行辅喉间溢出声音,哆哆嗦嗦的将信件、通关文牒等证物悉数交上。
“不仅如此。宋大宋明楷嫡子宋离,也在莒城火事那晚于谷水失踪,玄巾军一向杀人如麻,却偏偏放过他,实在令人生疑。臣,臣斗胆揣测,此子现下恐已逃亡江北。”
无歇摸摸下巴打理得当的一截美须,光泽鲜亮:“哦?宋明楷和他儿子去了谷水?”
“是,莒城失火那日,正宋离与那叶鄢砚叶公之女的大喜之日。”这是句实话,康行辅答得很快。
审问的人顺茬继续问:“你是说,宋明楷结党营私的党羽中,也包含叶鄢砚?”
“放肆。”吴歇沉声喝道,却怒气不足:“叶公学冠古今又乃前朝元勋遗老,天下文人学子无不尊一声先生,也是你能直呼其名的?”
“卑职僭越。”提审之人不痛不痒回应道。
康行辅两股战战,一时被这话弄的头晕发胀。
吴歇见他吓得话也不敢说,知是装过了,话中声量自动调低了许多:“叶公结党一事,你详细说来听听。如有不实,我要你的狗命。”
“是是是。”康行辅从混沌中回过神来,连连磕头:“微臣交代,全都交代。”
案子审了不过半日,供词呈文,人证物证,一应俱全,已出落的很清楚了。
临了,审问的人还想再问什么,吴歇忽然抬了手,堂内霎时一片肃静。
他半阖了眼,唇角滑过几不可见的愉悦,余声娓娓,一锤定音:
“太后礼佛,忌血光。你虽御下不严,但无大错,此次抵京实谏,也算有些胆魄。便,功过相抵吧。此事,三司会审后我会亲呈圣上决裁。”
康行辅得了这话,紧绷的身体顿时浑身一松,软泥一般瘫在地上,叩头呜咽道:“臣,臣跪谢太后圣恩。”
叶家的新宅子隐在长街的暗影下,不算好找。
叶知秋这几日什么事也不做,专心给叶鄢砚养病。
拿药,烧水,煎煮,再倒入罐子里,等药温不烫口,她才亲自给父亲喂下去。
午时不到,日头已有些烧人。叶知秋立在灶前,熏得一头汗。
“姑娘,来客了。”于妈妈唤了一声。
叶知秋迎着日光,眯着眼,惊喜的一路小跑:“杜伯伯。”
是杜君集。
此时他一身素衣略显沧桑,见了叶知秋,也往前急踱了几步,:“你这丫头,叶公来了乌京,也不早早通传,叫我好找。”
叶知秋眼里垂泪,话亦不多讲:“伯伯里面请。爹爹今日见了您,肯定高兴。”
杜君集才踏进门,就忍不住红了眼眶。叶鄢砚躺在榻上,似是吊着一口气。
“先生。”他声音有些沙哑,唤道:“这是,这是怎么的,竟弄成这幅样子。”
叶鄢砚官居宰相时,他曾是相府众多门客之一,出身寒苦,有些将才但并不出挑。是叶鄢砚不忌家贫,提他为府上家臣,给他历练的机会。
彼时朝堂多由世家把握,他空有一身抱负,满腹才华无处可施。亦是叶鄢砚许他功名,多次提拔。
叶鄢砚抬头,笑的勉强:“无妨。病久了,多半是这个样子。”
杜君集心知此时见他,必有要事。强压了千言万语,问道:“先生拖着病体来乌京,可有事情交代?”
叶鄢砚也不拐弯抹角,将叶知秋拉到跟前,枯瘦的指因用力而颤抖。
他对杜君集说:“事关吾女性命安危,望杜兄万万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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