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张振枫缓缓张开双眼,四周不甚模糊,室内还有哀叹之声。张振枫费力侧头,只听一老人朝紫衣天师训斥。
“你怎地是脑子不好吧?每次都对徒弟下狠手,我数次规劝与你,偏你充当耳旁风去!”
“师父恕罪,弟子请罪。”
“你每次都请罪,下次还接着犯?”
“弟子知错。”
“唉!陈简之事,并非他个人所愿!三月之前,上清派于西京出行前,曾做法会,我于法会之上为皇家内宫请示上天占卜所知;那天市垣的东南方向,有东、西两藩的巨蛇明星,左右环列前行,直逼离宫。这预示着你,张显成!你坐下那六位嫡系弟子,将有三位将人生大变!或有大福,或有大难,或有一位就此离去,升至上清天,位列仙班去了!”
“我也忧虑此事,此乃皇家祈福法会,何故会扯上我那几位徒弟?”
“正因是皇室法会,所以是你徒弟与皇家之人有所牵扯,才有所预示,你我虽未上禀圣人,但仍需小心应对,以防变故才是。”
“正是正是,师父,如您所言,乃是陈简上至清天位列仙班去了?”
“如今一切皆是昏暗不明,还需再观天象,但你若再打,那他便去了!”
“哎,师父!他一向身强体壮,区区十几下,不至如此……”
“你若与我十几下,我这边也要去上清天了!”
“师父恕罪,弟子不敢。”
“眼下他已昏迷三日,若再这样下去,恐有性命之忧。快!再唤黎淑前来施针!”
张振枫心中正疑诸多难题时,有青衣道童端着水盆入内,见张振枫一双眼睛瞪老大,瞬时惊喜不已。
“师公、师祖!师叔醒了,师叔醒了!”
众人听闻,纷纷快步近前,为首的白发老人,轻轻握住他的手,柔声问:“徒孙你可好些了?”
“我…是谁?”
“你认为你是谁?”
“我,我也不知道。”
“无妨无妨,你自天上而来,乃天市垣星官。将养几日,待身体恢复,便要继续赶路了。”
“我们去哪?”
“自是东至西去。”
张振枫听闻挣扎着要起身,老者示意他安稳别动,“你安心将养,我已再三嘱咐你师父了,放心修养,既然封禅大典无有过错,便不再追究了。”
“恩,好……谢谢您。”
“我是你师公,叶法善。”
“叶法善!”张振枫听闻,激动起身,“你你你……师公!”
“正是,徒孙好生将养,师公去了。”
张振枫坐在床上目送一众人离去,不多时,道医一脉的吴黎淑前来施以针灸。略略寒暄后,道医器物依次从竹盒中请出,那一十六枚银针依次从头顶扎至肩颈,正是专注之时。一旁香炉中的青烟,忽而被风凌乱,有一青衣小道徒兴奋的奔入室内。
吴黎淑眉毛一拧:“怎地冒冒失失的,出去,敲门再进来。”
那小童撇撇嘴只得退出去,待敲门声响起,这厢才言:“进来吧!”
“师父!师父这是我刚熬好的药,正撞见小师弟说您醒了!您快喝吧!这可是吴师叔的方子。”
“放那吧,我没病,谁的方子也用不着喝。”
吴黎淑闻此,不满道,“不听话也得捡人背后说,吴师叔正在此,你必须给我喝了。”
“啊!师叔好。”
“唉…师弟!封禅大典给你魂晒没了?连人都不认识了?”
张振枫无奈一叹,回过头朝小徒弟问,“哎!我是谁啊?你说详细点,我对自己还不太熟!”
“你是我师父啊!你叫陈简,是道家师爷袁天罡的侄子,袁客师大人的表弟啊!我叫陆海涛,你总叫我小包子!你还有一位徒弟,去上打桩课了,他叫崔结,乃是博陵崔氏。”
“哦,我还有个小徒弟,是三个字的姓氏啊。”
“啊?博陵,博陵是地名啊!丸丸的姓氏是贵族姓氏,那是正经门阀士族,五姓七望啊!”
“丸丸是谁?”
“就是崔结啊师父!师父您老人家练就什么上乘秘法,把自己弄得失心疯了?”
“包子不得胡言,要尊敬你师父!虽然他,确实有点魔障。”吴黎淑娴熟地将针又落于膝盖处,拿眼睛偷瞄着张振枫。
“封禅大典到底发生何事,让你有此变故,莫不是真有天仙下落于你身上?”
“啊?你没去吗?”
“我乃道医一脉,我去做什么?”
“哦?我是,请问我是哪一脉?”
“你乃正一教、上清派法师。是授箓法坛的护坛六大师之一,为护法大师。前年升授《正一盟威经箓》,为五品衔。”
“天呐,道士还有官品!那我混的还可以是吧?”
“啊?这是道家品阶啊!”吴黎淑不可思议的盯着他:“你到底使了什么禁术,把自己累成这副模样?”
张振枫正愣神,那陆海涛咯嘣一声,跪倒在地,“吴师叔万万不得污垢我师父啊,他素日紧守规矩,即便是死了,也不会使那些下作禁术的呀!”
张振枫见状,赶紧伸手示意起身,“没事没事,你快起来,你师叔开玩笑的,别一言不合就跪呀,我真是惶恐。”
“不行啊师父!此等污垢万不能沾染您身,这是大罪!还请吴师叔明鉴!”
“唉……我乃口误,这就给师弟赔个不是!在下万死不该口出狂言,要责要罚悉听尊便!”吴黎淑说着朝张振枫深深一拜,等候发落,张振枫有些惊慌,奈何满身银针不敢动弹。
“哎呀吴师哥这是什么话!我知道你开玩笑呢,咱别整这麽严肃,就…就过去吧!”
“多谢师弟大人大量!”
“唉。”张振枫侧眼看着从地上爬起来的陆海涛,那位用道袍反复擦拭面颊,伤心劲儿还未过,此刻抽泣个不停。
“那个小包子,你熬药也累了,要不然回去休息?”
“行,师父夜梦吉祥,师叔安康,徒儿告退。”
“再见啊。”
“啊?”陆海涛微微一愣,但也没再接话,退身离去了。
张振枫看着专注的吴黎淑再问:“师哥,我平常的职责就是守着法坛吗?”
“什么?”吴黎淑愕然,但似乎又习惯了张振枫的无厘头,轻声说道:“箓法坛又有箓坛三大师和护坛六大师,箓坛三大师中的监度大师就是张显成。道教授箓是特有的宗法传承体系。一是箓为道士应持之典和行法的凭证,授过箓之后,才有神职道位,才能召唤箓上神兵将吏护法显灵;二是道士羽化后,即可凭箓位功德登仙,颁以仙职,免除冥府地狱之苦。”
“哦,就是个名号。”
“这可不是个名号,这代表着你的法师身份和调动天兵的本事啊!你的法术乃是张显成那六位嫡系徒弟中,最厉害的!否则如何封你为护法大师?你的二师兄乃是护箓大师。”
“这也太迷信了,哎?还真有法术不成?”张振枫躺在床上将信将疑,他隐约感觉自己似乎做过一个很沉长的梦,如今大梦初醒,犹如失忆,面对着陌生的道士身份,一切都需要时间去消化。
待行完针灸,又被看着喝完汤药,吴黎淑才离去。
张振枫如释重负,蹦跳着起床活动筋骨,他环视周身简易的摆设,床尾还有个随时能提走的竹箱子。这无一不说明,他们正在进行漫长的跋涉。
“陈简……”
张振枫来到窗边透过树影望向月亮,正喃喃自语,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
“陈简,是师父。”
“啊!师父,这麽晚了,您怎么还没有休息?”
“为师忧虑,夜不能寐,特邀你倾心相谈。”
“啊!行,师父您快请进!”张振枫快步上前,待开门,见张显成一身暗褐色常服,头发半束半散,朝他点头,示意一同入内。
“陈简啊,三月之前,我上清派曾于西京为皇家内宫做了一场祈福,那宫中有几位贵女曾以梅花易数之法,报了六位数字。却不想,正好与我三位嫡传弟子所爻出的卦象相互呼应,再加之你师公夜观天象,正应了我之弟子当有劫难的说法。日前是为师冲动了,如今细细想来,该是你以应天星预言,正在历劫!此乃是未知变故,你若走得好,便能飞升成仙,若是走不好便万劫不复。在此特殊时期,你要好好恢复功法,从明日起便去老律堂,跟着尹匡阿公温习道法,无比将我正一教的符籙斋醮、祈福禳灾、降邪驱鬼、超度追荐等功法恢复过来!无有必要,后期的祭祀就不必去了,自有师弟替你。”
“师父,您刚才说一共三人,还有两个历劫的人对吗?”
“对,是谁,为师还不知。但你大师兄张归于,正在圣人身侧侍奉调理,二师兄陆先世在西京驻守,调度我派大小事宜。你乃我三弟子,此次大典的后勤工作本由你承担。昨日,我已交于你四师弟白洛碑了。你的五师弟、六师弟分别是纯衡与范孤云。为师张显成,与你舅舅袁天罡乃忘年交,你放心,历劫期间无论何事,为师都会在你身侧支持你。”
“我,谢谢师父!我稍微有点懵,师父啊,明天我自己去老律堂吗?”
“哎,你若不认路,便唤小包子或是丸丸带你去,若有疑问便私下询你徒弟。眼下正是万民归心之时,定要将你之变故紧紧封锁,若让佛教、玄教,或有心权贵知晓,怕是不好。”
“行,谢谢师父我知道了。”
“好好好,如此为师便回了,你早些安寝,勿虑勿忧。”
“师父!”见张显成走远,张振枫急忙抬头唤住他:“请问一下,咱们这怎么吃早饭?是去食堂吗?”
…………………
翌日,陈简在徒弟丸丸的服侍下,于寅时起床,先去用饭,又于卯时末抵达“老律堂”由尹匡阿公带着修行。
“陈简呐!你都退到哪了?”
“我不知道啊。”
“来,舞一套玄功剑给老朽看看。”
“啊?”
陈简心中一慌,正欲辩解,饶是一旁的崔尚眼疾手快,从腰侧抽出佩剑,朝空中使出一招‘抛砖引玉’,只见长剑凌空而起,银光仙影旋舞而来,于空中发出‘噹’一声清脆剑鸣。
“师父接剑!”
“好剑法!好小子!”尹匡阿公朝崔尚举出大拇指,二人只等看那陈简的白虹贯日,金樽对月。然而此刻的陈简内心只剩苦涩,又是“咣当”一声,宝剑落地,吓得陈简一个激灵。
尹匡与崔尚懵在原地,不明所以,陈简则摇摇头:“我,还没恢复好,舞不了剑。”
“好,那就来一套你打小修习的太乙五行拳,正好舒活一下筋骨,好行气血。”
“道士都这麽暴力吗?有没有绵柔点的?”
“师父,太乙五行拳就是绵柔的,它是太极拳呀。”
崔尚从旁小声提醒,而尹匡则无可奈何的摇头:“罢了!先从站桩开始罢!你画符,咒法还记得多少?”
“阿祖,要不然……”崔尚说话声音越发小声:“先从五行卜卦开始吧……我师父,我师父他历劫,失忆了。”
“啊?”尹匡一脸愕然,迫不得已之下,起手将心气沉入丹田,半响才道了句:“无妨无妨。”
时光如梭,白驹过隙,陈简在师父的安排下,省去了大小祭祀,安心随在尹匡阿公身边,于返朝途中潜心修习。他们游经了圣人孔子的故乡,高宗皇帝特意献羊祭祀了孔子,并赠号“太师”。又于几周后到达了老子的出生地,因高宗皇帝对这位道教教祖致以极高的敬意,将其视为李氏家族的第一位祖先,尊号“太上玄元皇帝”。这让皇家道士的风光一时无二。
虽然此次封禅大典乃对儒家礼制引经据典,但唐高宗和武皇后都明白,他们既不能疏远儒家的礼制,也不能疏远道教的礼制。
封禅大典的随员数量非常庞大,皇室随从数以千计,绵延数里。总行程达2000英里。视线所及之处,是一片片异域首领与外国使臣的圆顶帐篷,“东子高丽,西至波斯”。他们的坐骑和牲畜——马和骆驼,以及大群的牛羊堵塞了道路。
与二圣同行的还有后宫女官、贴身太监,以及大批皇家侍卫、州县官吏、朝中文武。随行的大批厨师以及仆人,他们负责安排众人的饮食起居。在泰山,无数工匠繁忙劳作,按照规定的礼制大兴土木。
为了使大典面面俱到,封禅队伍经过的州县均减免一年的赋税。随行的官员也全部被加封,地方年长的老者也被授予了尊称。
高宗皇帝昭告天下,民酺七日。行程历时四个半月,终于回到京城,而此时的陈简已在师父张显成与尹匡阿公的教导下,再度恢复了符籙斋醮、道法合一的原本样貌,也因思想超脱,得了武皇后的青睐,并能时时去到皇帝、皇后身边讲法,风光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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