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熙在工部忙了一日, 到了夜里也不急着回宅子。
这两日刘秉主持工部事务,一切井然有序, 然而尚书大人龚琼已经两日未归。
燕熙手指点着桌面, 预计时候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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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外面一阵人群骚动,燕熙站在门边,听到有人说:“龚尚书传话要回来了。”
燕熙微默片刻, 忽地想到什么, 轻叹一声“不好!”。
他桌面未收,门也没关,人影一跃便不见了。
几位同僚过来找他,有一位喊:“宣大人!快去大堂, 龚尚书说要全员议事。”
待几位走到门前,看桌上茶水是满的,笔上还沾着墨, 左右叫唤都不见人, 大家狐疑道:“方才看他还在,一转眼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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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琼出宫门上轿, 催促轿夫疾行:“不要停,遇到谁都别搭理,速回工部,快!”
他急得团团转,后背却是爬满冷汗。
长街空无一人, 轿夫的步子踩着石板路,空荡荡的回响。
静,太静了。
龚琼掀了帘子往外瞧去, 遽然一惊, 失声喝道:“这不是回工部的路, 你们想带我去哪里!回头!”
轿夫们压着帽沿不回话,步子更快。
龚琼往后瞧去,认出轿夫是生面孔,大喝道:“你们何时换了我的轿夫!你们是谁的人?”
前头的轿夫冷笑一声没有答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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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熙一路疾驰,寻着皇城的方向去,到宫门都没见着龚琼踪迹。他在柳树下,望着护城河的流水,思忖着站了片刻,猛地想到什么,扭头往城外跑去。
临近朱雀湖时,燕熙捕捉到空气里隐约的血腥味,随手扯了柳枝,跃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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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琼拖着身子往后退,他满身都是血,双腿已被打得尽断,他嘴中不断呕出血沫,却紧咬着唇,一个字不肯说。
刺客拿剑指他的咽喉:“你若不肯说出飞龙神机图纸的下落,你们全家老小都要死。”
龚琼咳出一口血来,癫狂笑道:“哈哈哈,我儿娶了吕氏的嫡女,我女儿嫁了姜家,你们若是敢杀,便上门去杀啊!”
“既如此,留你也没用了。”刺客挥剑要斩。
忽地,这人虎口一痛,剑脱手而出。
刺客训练有速,立即大喊:“来袭,应战!”
同伴竟无一人应声,回周格外的静。
这刺客此番为确保万无一失,带来的都是一等一的高手,这几年在靖都出手,从无败绩。
是以,他第一时间并没不认为自己已然身陷险境,他大吼一声:“你们愣什么神呢,出来干活!”
没有人应他。
他的心猛跳起来,可怕的危险正在向他靠近。
他屏息,握紧了手上的剑,绷紧了经脉,环视一周。
就在他刚转过身子,方才视线所及无人之处,突然跃出一道极为凌厉的身影。
刺客听到了迅疾的风声,可他已经来不及回头,后颈上一道极细的钝痛,眼前一黑,摊倒在地。
他甚至没有还手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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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熙拎着柳条,出现在刺客的身后。
他腰间绑着脱下来的文官公服外袍,落地后顺手解开丢在路边。
他内里竟是穿了一身黑绫束身武服,领口、袖口和袍角细致地镶着雪白素锦。
他调着息,颇为无语地抱怨了一句:“快把我腿跑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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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琼血流满地,他眯着眼看着朝他缓步走来的人,那人踩着腥红血水,面容比月色还要白,一双眼黑不见底。
龚琼以
为自己遇着恶鬼了,可等那人走近了看,竟是雪肤花貌,出奇的侬丽。
龚琼惊得电击般浑身一颤,抖着嘴皮子,艰难地道:“宣……隐。”
燕熙蹲在龚琼身前,打量着对方的伤口和一地的血,他的声音在夜里凉得冻人:“龚大人,你快要死了。”
龚琼虚弱又惊惶地望着他。
燕熙诱引地说:“没什么遗言吗?比如,你为何藏秦玑?”
龚琼淌着冷汗,缓慢地摇头。
燕熙轻笑了下:“尊敬的尚书大人,你若是不肯说,可就含恨入土了。那些人来找你,无非就是为逼问和封口。我好歹算是救了你,你什么都不说,不遗憾吗?”
龚琼按着胸前的刀口,谨慎地问:“你是谁的人?”
燕熙轻笑着说:“我来救你,自然与杀你之人不是一路的。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龚尚书,你可以信我的。”
龚琼嘴唇发白,抖声说:“我……不信任何人。”
燕熙说:“不如你试着相信,我可以保你一儿一女平安终老。”
龚琼显然不信,轻嘲道:“凭什么信你?”
燕熙说:“今天靖都的混乱,说到底不过是四姓权贵与皇权之争。你的儿女均与四姓有姻亲,会要他们命的只有姓燕的。龚尚书,我就姓燕啊。”
龚琼惊愕道:“你明明姓宣……”
燕熙说:“我母妃是皇贵妃,你觉得我长得像她吗?”
龚琼呕出血沫,咳了小半晌才说:“像她的人,如今多了。”
燕熙玩味地说:“可这些人里,只有我考了状元。我是父皇钦点的状元,你想想,得是什么关系才能让陛下如此偏爱于我?”
龚琼流血过多,渐感不支,他话音哑沉:“就算你是七皇子,可那是……”
“可那是一个失宠的皇子,是么?”燕熙接过他的话,志在必得地说:“我若当真失宠,父皇为何给我点为状元?你可以想想,父皇为何独宠我母妃十五年?最根本的原因,无非是我母妃不姓权贵,她是寻常的百家姓,是唯一由父皇自己选的女人。”
龚琼双眼翻白,声音极为虚弱:“你真……是?”
“你别死啊。”燕熙拔出一枚银针,对着龚琼的人中穴扎进去,强提了对方一口气。
龚琼脸色已然苍白,摊在地上,目光失焦地说:“这针……”
燕熙说:“龚大人好眼力,这是汉家保命的飞花针。我武课的启蒙师父是汉阳老将军,私底下教我的是汉临漠大将军。这两位只给什么人当老师,您应该清楚。”
龚琼张着嘴,用力呼吸:“你问。”
燕熙面色陡然肃然:“送给北原的被掉包的神机炮和火铳藏在哪里?”
龚琼呼吸渐弱:“幽州废陵。”
燕熙追问:“飞龙神机图纸在何处?”
龚琼:“秦……玑。”
燕熙笑道:“很好,最后一个问题,神机案幕后主使是谁?”
龚琼阴沉着脸,默然片刻,他用力张口,牵动心脉,一阵闷咳,咳出的血漫在他自己脸上,便他看起来极为可怖。
他在那挣扎的喘息间,嘶声喊了一声“殿下”,竟是回光返照般用力扯住了燕熙的袍角。
燕熙厌恶旁人的碰触,他本可以轻而易举地避开,可还是蹙眉忍着,定在原地。
龚琼声嘶力竭地说:“环环侵蚀,国之蠹虫,多如附蛆。外乱内谋,国之将覆。”
他把燕熙的白袍印出染血指痕,他痉挛地扯紧燕熙的袍角:吐着血沫说:“殿下,若您当真有心平反神机案,便要掀翻这座危楼大厦!殿下……臣曾犹豫不决,助纣为虐,臣有罪,死不足惜。可是,百姓无罪,天下不该破烂至此。”
龚琼双眼通红,四肢僵硬,他以濒死的力度紧紧攥着燕熙,他喷出一大口血,落在燕熙襟前,呜哑地喊:“殿下……你要勇往直前……不要犹豫,不要畏惧……”
龚琼无力地垂了下去,趴在燕熙的袍角上。
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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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熙这几年,见过不少死人。
为自保,也动手杀过人。
除了一开始,技不如人,还会沾血带伤。
近两三年,他已经可以来去自如、干干净净。
燕熙脑海中在回响龚琼的临死的话,心潮起伏。
他怔了片刻,被那刺鼻的血腥味激得回过神来,他瞧了龚琼片刻,还是动手将龚琼翻了过来,抬手替龚琼阖上了眼皮。
他葱白的手指也染上了血。
燕熙不喜欢血。
他拧着眉起身,没再多看一眼,踩着一地的血往外走。
路过那几位半死不活的刺客,他鞋底踩在其中一位衣服上,蹭净了血。
径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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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熙一身的血,他自服了“荣”后五感通达,是以这血腥味于他而言格外浓稠,实在难以忍受。
他就近来到朱雀湖边,在柳枝的掩盖下,脱了染血的中衣,中空穿上青色官服外袍。
血衣被他绑了石头丢进湖底,他蹲身扑水洗脸,一根一根地搓洗着手指。
血腥味还是在。
燕熙手浸在微凉的湖水中,望着远处的画舫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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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辰还能灯火通明开着画舫的,只有那几家财大气粗的花楼了。
离燕熙最近的那艘画舫,正放出一条小船。
燕熙站在草木里,不知自己该往哪儿走,看着那小船发呆。
他想回皇陵找老师,想喝老师给他煮的清心汤,可是今天清晨,商白珩没有给他开门。
这是独一次。
曾经每一次,他离开皇陵前,商白珩都开着门、温着水等他,只今天没有。
商白珩是在拒绝他。
他在满身洗不掉的血腥气里,感到委屈。
他原本应该在21世纪,明亮的教室里学习,老师都把他当掌上明珠。
偏穿进书里打打杀杀。
燕熙叹一口气,劝自己说:一切都是为了回家,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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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艘小船停在岸边,两个小丫头提着小桶下来。
她们离燕熙其实还有一段距离,燕熙无趣地站着,原想等那两人走远了再离开。
谁知那两个姑娘揭开了小桶,取出小帕欲在湖边洗。
粉衣丫头说:“血渍要趁早洗去,不然渍吃进去了。这帕子主子还要,我们仔细点。”
翠衣丫头说:“主子又吐血了?我有点担心主子会不会——”
粉衣丫头喝道:“别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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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熙百无聊赖地听那两个丫头说话,见那她们似会水,扭身便要走了。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今儿的月色将清辉铺了满地,湖风徐徐,远处莺歌燕舞,若不谈之前刺杀,这其实是一个温柔的夜。
月光在燕熙身上勾出清冷的痕迹,风中挟来了那帕子上的血腥味,拂过燕熙的鼻尖。
转身之即,燕熙蓦地瞪大了眼睛,定在了原地。这血味里有……一股熟悉的、诱惑的药香。
那帕子上沾的,是宋北溟的血?
新鲜的血液,粘着格外浓烈的药味,像剧毒的蛇王吐着蛇信子,又像阵年的烈酒招唤着酒徒。
燕熙定定站在原地。
他既享受都那药香给他的安抚平静,又在艰难地压抑
想要得到那香味来源的冲动。
燕熙眼看着,那粉衣丫头用小桶从湖里提了一桶水出来,然后拿着帕子要浸到桶中去洗。
夜风在这一刻,似静止了。
圆月的皎辉在蛊惑燕熙去做某件事,他修长的手指捻着一颗石子。
有个声音在诱引他:去把帕子拿来,那上面有宋北溟的血!
又有个声音在喝止他:你要清醒!不可被药力击败。
可夜风那么坏,卷着药香袭来,越来越浓地勾引着燕熙的感观。
那个坏声音在说:不过是拿一方帕子,算不得什么大事。
可是燕熙又想起商白珩说过:若你当真溃败,你想好明日如何面对今日之你吗?你之志趣在高山、在远洲……
风挟着药香,萦绕在燕熙鼻尖,沾在他暴露在夜风中的皮肤上。
又一个委屈的声音说:老师,可“枯”不是毒药,是解药啊。我好难受,我想要解毒。老师,救救我。
那帕子,就要被投入水中。
石子弹指而出,击断了两个丫头上方几绦柳枝。
柳枝落在她们身上,吓得她们尖叫着跑开。
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拾起了那方沾血的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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