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泛起波澜的心湖,鸳鸯没有像尔炎凉说的泛滥成灾,倒是羽毛生得丰满鲜艳,快活惬意地戏着水。
它们一见穆穆师徒就纷纷游来,但是对穆穆拿出的灵果兴致缺缺。
游鳞在身后熟练的说:“师父,我已经喂过它们,素波亭也打扫过了。”
穆穆愣了片刻,心里有些复杂。
她见心湖倒影上的游鳞走近,小少年垂头看水面清晰映出的人,柔和的说:“师父真好看。”
穆穆皱眉笑起,责问道:“何时学会奉承讨好的话了?是不是去经纶重楼看书时跟柳师兄学的?”
游鳞愣了愣,有些脸红:“鳞儿说心里话”
穆穆正色道:“那也看杂书了什么男女的喜欢,师父何时跟你说过这些?”
游鳞慌张道:“是一些凡世话本,做完师父的课业还有时间,弟子就看了些故事书和凡人杂记。”
鸳鸯鸟划水,搅乱心湖湖面。
穆穆摇头,“那也不要随便胡说了,师父并不好看你没有见过掌门师伯的妻子凤翮,她是天下第一美人,家学和见识极好,三师伯主管智士的经纶重楼对人严格挑剔,他也夸过凤翮夫人,可惜凤翮夫人在道邪大战后一年去世了,往后你掌门师伯无儿无女,至今也不收徒弟,一直孤身一人”
“师父还有徒儿。”游鳞说:“凤翮夫人什么样子鳞儿不知道,我从来觉得师父最好看的。”
穆穆听得心里难受,自己自觉处处低劣于人,自卑成习惯,便成日怕事少事的不外出,游鳞跟着她清简寡居,也没什么见识。
穆穆温声说:“鳞儿有空余多去经纶重楼和柳师兄他们一起,柳色新爱和人说话,也喜欢告诉别人不知道的事。”
游鳞没有应声。
两人回到素波亭,游鳞低声说:“我怕在外面呆久了,师父会寂寞。”
穆穆摸摸他长得密而长的鬓发,温柔的说:“说什么呢,收了你这好孩子,师父就没寂寞过。”
夜幕降临,明月高升,银辉撒在素波亭下,湖上倒映练剑的小少年。
穆穆在灯下做游鳞的新衣服,自己一头长发简单的用布条往后束成一束,穿着一身旧常服。
游鳞歪着身子在门外探了一探,瞧住师父专心的模样。
穆穆身上一重,游鳞给她披上一件外衣。
穆穆招手笑道,“衣服好了,正来试试吧。”
她擦掉小少年额头上的汗,让游鳞穿好,认真的察看。
“我老是穿新衣服。”游鳞皱眉说,“师父就不关心自己。”
穆穆慈爱道:“你还在长身体,需要衣服。师父不一样。”
游鳞问:“师父可是把素波亭这儿的份例都用在徒弟身上了?”
穆穆温声说:“鳞儿值得。师父不外出,没什么花销。”
她说完呆了一呆,沉默一阵,蹙眉坐下。
游鳞不知穆穆在想什么,她忧愁的说:“鳞儿去休息吧。”
游鳞拿出几册书,说:“这些功法和法门鳞儿不太明白,师父给鳞儿讲讲?”
穆穆脸色白了白,拿过来翻看,她知道能讲的,几句话一点游鳞就马上明白,可是他接着抛出更高深的问题,又竟然能和其他功法联通呼应起来,穆穆显出支绌和迟钝,便说得越来越含糊。
游鳞眨眨眼睛,天真的问:“师父是不是想得太多了,反而不好对弟子说出来?”
穆穆抚额气馁,游鳞收了书册,“今日太晚了,明天鳞儿再问。”
“好好”
穆穆一个人看着灯火,想起几年前那个眼中装着十分信任的小孩子,以为跟着她便是走向最好的生活。
第二天一早穆穆便带着满腹心事去经纶重楼,柳色新见她拿出一堆功法,为难的对自己说:“这些功法我并不熟识,鳞儿问我为何这里要如此行功、这几页这样命名的原因,你可有办法能够解答?”
柳色新讶异道:“小师弟看书倒快!昨日还借阅过一批经书,小子长身子的时候不仅补给得多了,连脑子都如饥似渴么?”
穆穆听了这话,脸色一沉,这误了他如何是好?
柳色新看小师叔脸上越是着急,想出了个法子,“我看游师弟也是读得越多越不明白吧?”他给穆穆台阶下,“临场应对和看书修习不一样,小师叔虽然心里实在,但嘴巴笨,不如带游师弟出去实战历练?到时能用的和纸上写来的,打过一场都知道了。”
柳色新手指掐动,楼阁内一个磨得开裂的柜子打开,飞出一块木牌,木牌浮出墨字‘丙-汤城-水蛟扰民’。
柳色新拿出一个收妖用的葫芦,葫芦上贴了符纸。“小城外西北方的山中有只水蛟吃百姓牲畜,那水蛟之前还安分无事,成精也不久,正适合游鳞。”
也适合穆穆。
穆穆点头,从柳色新那里拿了两个求救同门的指环并路上用的法器。
穆穆回去对游鳞说出游的事,小少年果然很是高兴和兴奋。
师徒收拾行囊,离开洪炉大冶时看到一众少年少女聚在一起,拿着银光闪闪的刀剑,热闹成群的比划和玩笑。
穆穆望着他们出神,游鳞问:“怎么了?师父?”
穆穆说:“他们是四师兄的弟子”然后有些忧郁的看游鳞。
“怎么了?”
游鳞听到穆穆叹气:“鳞儿,你也是这个年纪,师父想你也该和同伴们一起玩和修行才对。”
游鳞笑:“师父要再收徒弟?”
穆穆笑:“这倒没想过。”她认真的问:“鳞儿想要个师弟或是师妹?”
游鳞温声说:“不想。鳞儿怕累着师父。”
穆穆默然,这样聪慧懂事的孩子,怎么会累着人呢?
师徒离开门派,掠过山川河脉,星夜时来到凡世小城歇脚。
穆穆看游鳞四处张望,想来他几岁被自己带走,对人世红尘中的生活也是记不起多少了。
街市上挂起灯火,小贩们出摊,先闻到各色美食的香气,油炸的蒸烙的烹煮的不一而足。
穆穆笑起,“要糖葫芦吗?”
她说起游鳞小时候藏糖葫芦的事,游鳞并没有害羞,低下头笑。只是说起那时满身病疮的游鳞,他会心虚的转开脸。
穆穆捂嘴,“你一再跟我说自己好看,我看着当时那么一个小孩子这么在意外貌,莫名其妙又好笑。”
游鳞红着脸:“我怕神仙姐姐嫌弃病疮不堪,不要我了。”
穆穆叹着气说:“师父不是神仙,只是个修士。”
一个最普通的修士,也并没有你的好天分。
她眸光温柔下去,“那时也不想看着你死鳞儿很好的,师父一点也不后悔。”
只是为人师责任也重大,穆穆时常忧愁的想起伊惠风是当年如何照顾自己,很怕游鳞将来会后悔。
“师父,我”
穆穆如此闷闷出神,没有听到游鳞说什么,只是眼前灯光换转,游鳞拉起她的手指着人群簇拥的茶楼,说:“师父,看戏吗?”
穆穆摇摇头。
游鳞怂拉下去:“师父不喜欢玩?”
大概是苦恼成习惯了,能力低微,便觉得玩乐更是让自己对不起师兄和师父。
穆穆温声说:“你大师伯从前倒是叫过我出去玩呢我不敢去,他在外面喜欢什么,我也不知道。”
游鳞皱眉:“师父既然后悔了,鳞儿可不能让师父再后悔。”
小少年拉住穆穆走进戏园子,灯火摇动,梨园弹唱声起,演着君王和妃子的别离之恋,《长生殿》。
游鳞寻了个干净的好位置,先请穆穆坐了,自己守在旁边。
幕布后走出一个道士装扮的戏子,唱道:“情一片,幻出人天姻眷。但使有情终不变,定能偿夙愿。”
“有趣。”游鳞听了便生出兴致。
故事到后面家国难全,战事相加,妃子被缢死,君王悔恨牵念。游鳞跟着曲音击节哼唱,眼中闪烁着蒙上一层泪光,已经深深入戏。
道士为死后成仙的妃子和人世的君王相约再见,妃子拿出与君王当年恩爱的信物。有人唱道:“旧物亲传全仗尔,深情略表孜孜。半边钿盒伤孤另,一股金钗寄远思。幸达上皇,只愿此心坚似始,终还有相见时。”
游鳞动情的指戏台上的君王说:“还有相见时师父看”
他回头看穆穆平淡专心的低头剥果皮,没有什么兴趣的立在局外,只是亲切的把灵果仁递来给他。
穆穆笑望他说着:“鳞儿长得快了,多吃些灵丹灵果才好。”
游鳞愣道:“师父不爱看这戏吗?”
穆穆不好意思道:“师父不太懂这些,也不甚明了文辞这一道。”
她迁就的说:“听说《长生殿》词曲极美的,师父小时候好像听三师伯说《桃花扇》立意更高。”
“更高?”
穆穆模模糊糊回忆,“《长生殿》是情爱别离,《桃花扇》里国已不国,情人间的小家之爱也就舍了。”
游鳞听得垂头不语,直到戏台上最后一出说君王妃子将要再会。
到散场时,穆穆看到游鳞眼睛泛红。
穆穆讶然,这孩子竟然是个多情种么?
“鳞儿,一出戏文罢了。”她柔声说,“你少看些吧。”
游鳞犹豫的应了一声,有些沙哑的说:“师父莫看我,鳞儿此时露丑了。”
穆穆笑摸他的头,宠溺的说:“不丑,都是鳞儿。”
游鳞精神一振,牵住穆穆衣袖,说说笑笑,漫步直到夜市散去。
师徒寻了处客栈歇脚,清晨穆穆出门,看到游鳞已经在和做生意的人谈笑,打听蛟患的消息。
游鳞道:“鳞儿去准备出发。”便走开了,做生意的大姐还看着少年背影。
大姐对穆穆说:“你们是何处来的外地人?姑娘人干净清秀,弟弟长得更俊!”
大姐笑:“我亲戚有个女儿和姑娘的弟弟一般年纪,刚才我逗弄俊小哥儿,他倒是十分的有主意,一口拒绝了,家中已经定了人了?”
穆穆温和道:“我们是修行人。”
大姐神情马上变得严重,一把抓住穆穆臂膀:“仙女,我们汤城外有个深潭里出了只长角大蛇妖,身子粗得十几个人还抱不过来!白天盘在山头吸气晒太阳,那气跟狂风似的,人畜一挨就给吸进肚子里,晚上呼气时吐出一堆光溜溜的骨头!”
穆穆感到一丝不妙:“这蛟妖吃人了?”
大姐点头:“吃了!吃了!”
游鳞背上行囊出来,穆穆看着低级的任务木牌,心生犹豫,想起道邪大战时自己的弱小,轻易就受困。
那时她收到大师兄重伤的消息,心急如焚地赶回去,结果翻了半座山正跌进邪修堆里,被逼得一边苦战一边东躲西藏,又急又怕,冷汗和眼泪不住的流。
穆穆看到身上的护符和法印一个个出现,一个个在邪修攻击下灭散,才发现伊惠风在她身上下过多少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护印,然而它们忽然一齐湮灭,穆穆拿剑的手剧烈颤抖起来。
大师兄死了!
被同门救出来时她也已经到强弩之末,而道邪大战已经到收尾的时候,不是四师兄宫枭刀快,她几乎成了将胜的正道中留下的战俘,即成笑死众人的耻辱。
然而更大的打击,是憔悴枯竭的她被同门连背带拖的扶到伊惠风棺材前。
她只会哭了,羞愧的大声哭,哭得难看,哭得叫所有人心烦和鄙夷。
“鳞儿。”
她苍白的叫住前面走的少年。
小少年在山间绿荫下回头笑,“师父?”
穆穆挥剑落下一个又一个护印,她知道自己修为不高,渺小的龟缩在心湖下游,哪里及得上开山自立的师兄们,然而期盼自己做的总能有用。
游鳞怔道:“师、师父,柳师兄说只是去打小妖。”
穆穆勉强一笑,比游鳞更紧张,“师父运气不太好。”
游鳞安静了片刻,说:“是鳞儿不优秀吗?”
穆穆摇头,转开话题,“鳞儿,平常人的亲事,在成了修士的你来说结道侣。道侣最好是和性情相投,五行属性相生的人,最为合契了。”
她教导说:“你还年纪小,气血未定。道侣的事情成年之后再说。”
“鳞儿是什么属性?”游鳞问,“师父为什么不找道侣?”
穆穆想,她对自己几斤几两可是有自知之明,在前浪后浪之间不去拖累师门,便要竭尽全力了。
穆穆爱惜的理开游鳞吹乱的发丝,“高瞻说你是金水体质,金水相生,听来是很好的。”
“师父呢?”
穆穆苦笑:“师父体质杂一些。”
尔炎凉已经弹指估测过,说她内五行相克相杂,混混沌沌的,所以脑子不好使,不得敏利,灵路多枝节,不得流畅精纯。
唉,也就是一般的俗世常人吧。
游鳞握住穆穆的手指,轻轻笑了一声,“鳞儿越来越大,师父发呆的时候就越来越多。师父在想什么?”
得不到回答,游鳞瘪嘴说:“哪一日我可要装成玄木下埋的大师伯,听师父说心里话。”
穆穆低落的想,心里话大师兄是听我说傻话吧。
她教养游鳞的无力和不安,明明是其他师兄们轻松便能解决的。
昨夜她便做了噩梦,梦到长成青年的弟子气愤地冲进门来,提剑指她:‘拜了你这等劣质的师父,未来毫无出路!我真是倒霉,白白浪费了性命和大好时光!’
‘游鳞’朝她挥剑,穆穆惊醒,脸色霎时白了下去。
游鳞剑尖一颤,画出一道优美的银线,银线织成摆尾的小锦鲤,仿佛在水中一样欢快的在穆穆身上游动。
“这是鳞儿保护师父的法印,”游鳞歪头笑,“这护身印是我在书上看的,柳师兄说等我修为高了,这护身法印能从小鱼变成金龙呢。”
穆穆讶然看着欢快游动的小银鱼。
游鳞弯着眼睛,“弟子是第一次使来,学会的时候,想到的就是师父。”
穆穆责备道:“你还只是入门精境,何必浪费灵力”
游鳞清朗笑道,“师父应该赏我才是!”
穆穆絮叨着说:“师父有什么,都会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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