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师兄墓碑前说了一阵话,穆穆留下三花饼和花束,去经纶重楼取来女修的仙衣丝裙。
花时间装扮好了些,穆穆坐在住处的素心亭,倚着漆旧了的栏杆看湖水上自己的模样。
换上好看的精巧衣裙,洗净脸后抹上养颜的粉脂,戴上装饰,这样子大概不错了吧。
大师兄没有和她讲过做女人的样子,要怎么做是好女人。
她知道的真正的美女,是从遥远而繁华京都嫁进洪炉大冶的凤翮夫人。
凤翮夫人清冷明艳,仿若天人,举止静雅,能把周围的女人衬得都像孩子似的。
穆穆出神,步摇被风拂动,轻轻摇晃,碰触着自己的脸颊。
湖面落下一把长剑,剑上立着芝兰玉树的美少年。
穆穆惊醒,“鳞儿?”
俊美少年跳下飞剑,踏着水面一步步走向湖心亭的穆穆。
少年一身鲜艳朝气的金带锦衣,越衬得英姿勃发,正如天之骄子。
剑风吹得穆穆衣裙飘摆,穆穆挥开扰动视线的步摇流苏,想把长大的游鳞看得更加清楚。
游鳞眼睛里有光,歪起头笑了:“师父真好看。”
穆穆对游鳞的到来十分高兴,好笑道:“鳞儿已经知道好看了?”
游鳞绽开一个阳光开朗的笑容,眼中满是星光。
“师父,我御剑飞行学得不错了!我们飞上玄妙高山看光原天瀑好不好?”
“今天不练功吗?”
“掌门师伯放我一天假。”游鳞回答,“不过在比武大会前就要吃着辟谷丹一直练功。”
穆穆心疼,游鳞对这样的辛苦并没有怨言,轻轻摇动穆穆的双臂,期待而积极的说:“所以我要和师父一起过!”
穆穆仰起头看他的脸,“鳞儿现在比我高了。”
游鳞笑眯起黑亮的眼睛,“对呀,师父变小了。”
穆穆忍不住笑起来,点点头。
游鳞并住两指念动法诀,飞剑变大变宽,游鳞道:“师父坐上来。”
穆穆提起裙摆,小心坐上游鳞的飞剑,手下握住剑柄作扶手,游鳞站上剑尖指挥飞剑自湖上升起。
山川河流尽收眼底,击鼓作响的演舞台正闪动刀兵的银光,蚂蚁似的小人忙忙碌碌的聚集准备比武大会,交织于山壁间的经纶重楼里游动着小点儿似的聪明人,穆穆跟游鳞游于云霞之间,看天河倾泻成银瀑,包流住发光的平地,巍峨古朴的德光府在光华的平原之上。
风吹去穆穆的衣发,游鳞指给她看,“天瀑河水在那里变缓,竟是它流聚成我们养鸳鸯的心湖。”
穆穆点点头,飞剑一直上升,游鳞指一片云遮雾绕不见真容的山说:“师父坐稳了,我们要去玄妙高山,柳师兄说,能到玄妙高山之顶的人都有大造化。”
穆穆笑起来,摇摇头,“那我怕是去不了了。”
游鳞眨一下眼睛,“怎么不行?鳞儿和师父一起,一定能上去。”
飞剑穿入玄妙高山之外的云海,穆穆霎时眼前只见云气,游鳞消失了踪影,只感到飞剑还在身下,周围全是厚厚的云雾。
穆穆害怕,“鳞儿!鳞儿!”
她向前探摸,云烟中穿出一只温暖而年轻有力的手握住她,“师父,我还在这里,这些云汽很快就散了!”
穆穆找游鳞时坐在飞剑倾身摸索,抓到游鳞的手时高兴得忘了平衡,一下顺这握住的方向歪倒。
“师父!”游鳞急呼,屈身拦住要滑下飞剑的穆穆。
云烟散去,少年就在穆穆眼前,穆穆靠进他的胸膛,被游鳞两只手臂护住上身。
少年男子的气息涌到穆穆身上,游鳞与她上下相视,近得眼中全是对方的脸。
和弟子突然离得这样近,又被小辈保护住,穆穆倍觉尴尬丢脸。
游鳞睁大清澈的眼睛,定住看着她。
穆穆腾手稳住自己,面红耳赤的坐正,和少年拉开正常的距离。
飞剑在云中不断上浮,有时能模糊在雾中辨识出山体。
游鳞不再站起,和穆穆一样坐在飞剑上。
“师父为什么脸红?”他说:“鳞儿出手也没有坏心思。”
穆穆温声回答:“到底失礼了。师父不习惯和人这么近,自然心生紧张,你我也不该这样。”
“色香味触法,激起人心变化,生出各种认识、情绪,也生出与之相对的境界。”游鳞自语,“这是触,触摸到他人。”
“也不是所有碰触都不好。”
游鳞问:“有什么不好?”
穆穆语塞,游鳞的头脑转得这样快,一下便把她意思里的缺陷点出来。
游鳞转头注视她,眼睛弯成月牙,又是笑。
“师父是仙女。”游鳞嘴角扬起:“真的好看。”
穆穆道:“会说哄我开心的话了,言不符实,也不必如此。”
她真诚的说:“鳞儿,我觉得你更好看,干净又光灿灿的,就像大师伯一样。”
“凡人哪里会发光?师父却说我和大师伯‘光灿灿’,不也不符合实际吗?”游鳞道,“师父怎么就不信我眼里的师父好看极了?”
穆穆被说得愣怔了,拧起眉认真而费劲的思考起来。
他可真会说话,穆穆想,游鳞还不大的时候,笨拙的自己就总是被他问住。
游鳞脱下鲜艳的外衣围在穆穆身上,“飞剑升得越来越高,师父别着凉了。”
“你呢?”
游鳞笑,“掌门师伯教了我很多厉害的心法。”
穆穆羡慕而夸赞,“你能学会,掌门师伯更高兴。”
她接着纠正,“鳞儿怎么还叫‘掌门师伯’?叫掌门‘师父’才对。”
游鳞没有回答,星目看住她。
游鳞另起话题:“师父,原来剑修突破要度最难的心魔劫,度不过去便停滞不前。”
穆穆忧心道,“这样你以后要吃多少苦呀?”
游鳞笑说:“我觉得苦痛难熬的时候,只有在没被师父救治收养之前。”
少年认真的说:“和师父在素波亭旁居住的时候,每天都过得快极了。”
穆穆眼睛湿润了。
“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游鳞不甘心的说,“师父为什么不肯把我从师伯手里要回去?”
穆穆心中酸涩。
她没有能力留住一个天才,也不会培养他。
“你这么好的孩子,是洪炉大冶的。”穆穆垂头道,“师父不是自私的人。”
游鳞忽然说,“那师父更适合去历心魔劫。如果心魔劫里是大师伯,师父能度过吗?”
穆穆语塞。
“‘光灿灿’的人。”少年忽然重复旧话,笑了一笑,“师父喜欢大师伯。”
穆穆坚定道:“我没有夸张,鳞儿若能看到伊惠风”
“可是我看不到了。”游鳞打断,“大师伯很早就走了,我活生生的在这里,师父却宁愿常常去春晖林扫墓,也不多来掌门师伯那里看我。”
穆穆握紧手,满腹的顾虑和小心,却不好对年轻弟子说出口。
游鳞继续讲话:“三师伯说,掌门师伯便是因为和亡妻不欢而散,心魔劫中显现出难以度过的遗憾,所以掌门师伯便停滞在神境。”
“我要是想要什么,便是和师父多呆在一起。”游鳞伸手牵住穆穆袖子,撒起娇来,“师父多陪我一阵,多来掌门师伯那里找我,我就好了!”
云雾间看不到日落月升,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
飞剑一直上升,他们没有见到玄妙高山的山顶,游鳞却不怎么失望。
离开不见巅峰的高山,飞剑便落到了星宿海。
漫天无际的星辰在他们头顶闪烁,下面走着白天筹备过比武大会,晚上来这里测算星象的经纶重楼弟子。
穆穆把游鳞的外衣脱下还给他,游鳞一出现在这里便得到许多人的注目,纷纷向他打招呼。
人们也叫穆穆,“小师叔,和游师弟来散步?”
少年脸上又开心起来,神采飞扬道:“师父,我们看星星吧!再去心湖泛舟,喂鸳鸯”
穆穆微笑,“鳞儿平时练功辛苦了,今天都依你。”
穆穆陪着他,想起从前的伊惠风。
大师兄经常叫她随他一起去人间游历,可当时的自己着急修行的功力太差,想着勤修练功弥补上去,也难受自己被说成天荒废掌门大师兄的时间精力,她便总是没答应,只在门派里等大师兄回来。
可是她至今也不是那块材料,练着武神师父的功法,迟钝平缓,不得其门。
心魔劫里若是伊惠风的幻象,她满心对他的愧疚遗憾,能度过吗?
穆穆接着苦笑,我有什么度心魔劫的资格啊。
天将降大任的人才考验磨砺得重,我这庸常混日子的笨人过得平淡极了,便算了吧。
游鳞在心湖中划起船来,穆穆轻声提醒,“鳞儿可以用法力催动。”
游鳞反而一笑,“这样更投入于当下此刻,师父,看心湖中的月亮。”
心湖面中倒映一轮圆月。
“此心即我心。”游鳞声音清朗,慢慢道出:“此世即我世,如月满无缺。”
惊才绝艳。
穆穆眼前仿佛闪过耀眼光芒,游鳞在小舟另一端静静看她,黑目如水流夜沙,少年英俊的脸上,笑意似乎永远延续不绝。
游鳞弯起眼睛,“师父,鳞儿当下开心满足,一定能通过精境的心魔劫。”
穆穆感动的笑:“能过的,都说你好呢。”
游鳞温柔的笑:“我说师父好,师父最好。”
穆穆听了这话,转背过身去,忍不住想要哭出来。
他是文武俱全的天才啊!
我在他心里能一直这么好吗?我很不中用的,在哪里都是拖累。
穆穆用揉眼睛掩饰要哭,游鳞问:“师父困了?”
船靠了岸,游鳞把它收进储物戒里。穆穆看那个七宝戒指,从前在大师兄手指上戴过,吕人啸对鳞儿真的极看重。
穆穆手腕一热,被游鳞套住一个磨嵌了金银错的芙蓉玉镯。
“这是什么?”
游鳞开心的说,“高师兄说这是用天上落下的古玉仙种培育生出的极好仙玉,养生入药、容颜永驻。门派中收藏制成了这一个,我便要了过来。”
少年解释:“师父别慌,我要什么掌门师伯都给,向经纶重楼讨要这个的时候,三师叔那里也没有二话,只问我要来做什么。”
游鳞笑眯眯的说:“以后,我还想让师父穿上更多好看的衣服。”
穆穆恍惚。
她喃喃说,“师父小时候戴过这个芙蓉玉镯。”
她讲述记忆,“那时候师父年纪很小,因为在外面饿得太久了,很容易就会生病,师父的师父便叫师伯们解决我的病,你的大师伯在库房找出这个,给我戴上养身体。”
游鳞的喜悦淡了。
“大师伯也做过一样的事?”
穆穆继续说:“后来凤翮夫人嫁进来做二师兄的妻子,过了几年,她的身体变得很不好,我便把这个药玉手镯给凤翮夫人用。”
除了伊惠风,和其他师兄结为夫妻的女子寿命好像都不长。
我也会怕他们。
倾国倾城的凤翮夫人在洪炉大冶成为掌门夫人后,写过很多很多优美却郁结的传世诗词,吕人啸成亲不久便参与道邪大战,成为掌门后又投入伤亡后的门派,那几年间,青山上每天传出孤寂悲凉的琴箫声。
没人见过凤翮夫人的笑容,但在穆穆憨憨的往青峰送去药玉手镯时,垂散青丝的凤翮夫人躺在榻上,玉臂垂搭给诊脉的尔炎凉,一行清泪从凤翮夫人闭着的眼睛里滑落,哀然叹道:“妾身薄命。”
尔炎凉皱眉,“不要如此说。”
三师兄起身:“谁在外面?”
穆穆捧着温暖的手环走进来,尔炎凉听明来意,淡淡道一句“谢谢”。
待到新上任的二师兄终于重整修复了大战后的门派,回到青山和凤翮夫人继续做夫妻,他们却看到掌门师兄每天沉着眉头,后面背着神兵金剑,前面瞪着眼睛,纠结难解地翻看凤翮夫人的诗稿文章。
吕人啸气急得顿足按头,叫住尔炎凉问:“老三,为何这样的小事她也难过?”
“因为小事触景生情,只是借口。”尔炎凉轻轻摇头,“二师兄,她真正伤叹的,是她的命。”
心怀抑郁,触世皆伤。
“我是洪炉门主,与洪炉大冶联姻是上官的荣光,我对她也不差,有何伤叹?”
擦刀的宫枭想起什么,“二师兄,京都贵族最初想为凤翮夫人结亲的,是才貌双绝、性情温柔的大师兄伊惠风,她以后也就是掌门夫人了。”他哼笑起来,“不是当年大师兄一直不答应,二师兄啊,这大美人怎么会落到你身上?”
吕人啸攥住诗稿,愣怔地瞪直眼睛,说:“她若不甘心嫁的不是大师兄,那我的确比不上!”
一年之后,凤翮夫人自洪炉大冶独自出走,京都、洪炉大冶四处找了三年,终于在一片梧桐林发现她的坟,绝世的红颜,终于是独自病死了。
这三年发生过什么,吕人啸去查过,却什么也没有查出来。
也许是她倾心于风度翩翩的温润美男子伊惠风,却只能与一个有事时三过家门而不入、不通男女之情的刚硬武狂结成夫妻。
也许吕人啸根本不能理解体察她的才情幽思,误会冲突不断,她终于忍受不下去。
也许吕人啸留给凤翮夫人太多孤居等待的岁月,最后即使回归共处,也弥补不了她内心的寂寞枯槁。
天下第一的美人曾经惊艳装饰了洪炉大冶,只剩下这些猜测和遗憾,其中的缘由,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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