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此前没有认真看过《长生殿》,这次游鳞好心为她过生日,便在戏院把整出戏全部听完,直听到下半夜。
游鳞哼唱太真的词,与戏台上扮贵妃的旦角同声同情,“只为前盟未了,苦忆残缘,惟将旧盟痴抱坚。荷君王不弃,念切思专,碧落黄泉为奴寻遍”
看这多情少年,想来出门派去游历人间时,已经把《长生殿》听过许多次了。
游鳞问:“师父,喜欢么?”
“鳞儿觉得好听的,一定好听。”
游鳞笑了。
她问:“只是这戏院是不是生意不好?怎么只有鳞儿与我两个人?”
游鳞说:“我用些灵石换了金钱,包下今日的戏院。”
穆穆笑:“也可以大家一起听呀。”
游鳞摇头,“我可以再换几块灵石,去外面为钱财而高兴的人撒播钱财之乐,”他讲究道:“可是在这戏院里,鳞儿恐怕人多生出些闲事,搅扰了好戏。今天,师父的生日最重要。”
“鳞儿最懂师父。”少年十分有道理有主意的样子,“师父不喜欢热闹。”
穆穆羞赧,“我是胆子小,鳞儿可不要跟我学这些。”
难为他考虑这些。
难为他前途无量,还一直考虑我、关心我。
这时贵妃和皇帝从戏台走下来,一人端起一碗香气扑鼻的桂花汤圆奉上。
穆穆知道是游鳞安排这些,起身接过热腾腾的汤圆,笑着说:“谢谢你们了。”
扮贵妃和皇帝戏子离去,戏院里只见彩壁画锦,温柔的乐曲从幕后传来。
游鳞欣慰地喟叹:“师父,他们最终是团圆了。”
“那是编的,”穆穆说:“你的三师伯说过史书无情,上面记载”
游鳞捂住穆穆的嘴,穆穆眼睛眨了眨,看着他。
少年更讲究道:“今日师父生日,不要讲不吉利的说。”
穆穆嗔道:“鳞儿,你胆子越来越大了,现在不想我说话便开始伸手堵住了。”
少年道:“我的胆子其实更大,师父不生我气就好。”
游鳞移开目光,天上的圆月印在小小的汤圆碗里,好像一个发光的小汤圆。
“有些话师父说出来,自己也会伤心。”他轻声说,“师父不说那些话、不想挽不回的事,会更开心的。”
穆穆温柔地嗯一声,轻轻点头。
她问:“那几本忘归仙子的经书,你真的还回去了?”
游鳞目光一定,黑目盯住她。
“鳞儿说的话,师父没听进心里吗?”
穆穆叹气,解释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从前你的大师伯是很有趣的人,他创造了许多游戏、许多法子让我修学练功,我都试过的,可是,只有女师门的无情道让我有长进”
游鳞表情变得木然,转头看空荡的戏台。
牡丹花纹随着帘幕被风吹动,游鳞带着一种倔强说:“师父如果修成无情道,还会和鳞儿在凡间看戏吗?”
“又有什么影响?”穆穆不解,“鳞儿总是我很重要的人”
游鳞说:“汤圆要凉了。”
穆穆拿起勺子吃了一口,桂花香浓郁,汤圆微甜,入口唇齿缠绵,却也不软烂。
她说,“真好吃。”
游鳞说:“桂花长得不张扬,却香气浓郁。我觉得,凡间的桂花汤圆虽然没有灵力,却比洪炉大冶的灵食有味道。”
他接着说:“就像师父的生辰虽不是正当月半,但在师父的生日时,月是圆满的。”
穆穆抬头,果然看到一轮圆盘悬在空中。
她笑起来,“师父的生日没有那么好的,你说得太甜了。”
游鳞淡笑,“我眼中师父最好,自然最甜。”
穆穆想了想,微笑着摇摇头。
不是的。
我是个很平凡的人。
她不由地开口说:“师父小时候,是一个小村子里的乡民女儿。”
游鳞第一次听她讲起过去的故事,意外而十分认真地听。
“旱灾连着几年,四处在打仗,贼盗抢过,饥荒兴起,死了许多人。”
“我家里很穷,有一个弟弟和捡到你那时一般大小,那时也渐渐瘦得像火柴棍儿似的。”
游鳞注目,沉默地放下碗。
她继续说,讲出许多残酷的事,“大家开始吃人肉,先时是被兵盗打死的人,后来是斗死的兵盗,这些都没有了,就易子而食。”
不忍心吃自己的孩子,便和别人交换孩子吃肉。
“我没有吃过。”穆穆苦笑回应游鳞的惊愕,“爹娘从外面换得了肉来,熬起肉汤给弟弟吃,娘亲会喂我吃些便宜的麦皮陈糠。”
“后来弟弟病了,爹娘商量好拿我去换肉请城里大夫,他们出去寻人交易,过了许多天也没有回来,我被关在地窖里守着弟弟,又黑又怕,饿得一直哭。”
穆穆垂下眉眼,“后来有人打开地窖的门,一个背着刀剑的大胡子叔叔在光亮里扇着鼻子,说:‘这里真臭!’”
游鳞低声说:“是师祖卓尔?”
穆穆嗯一声肯定,继续叙说:“他一只手就把我拎起来,说:‘你爹娘都饿死啦!他们的肉被煮在别人的锅里沉沉浮浮。小可怜儿,你嗓子都哑了,还干哭什么?’”
“师父给我吃的,说带我去一个叫‘洪炉大冶’的地方。”
“我求师父也带弟弟一起走,师父哈哈大笑,说:‘弟弟早就病死了,小姑娘你守着一具尸体过了许多天,一点都不怕吗?’
小姑娘放声大哭。
穆穆抚摸心里最隐秘而久远的伤痕。
所以我才不重要,最初便像一块鱼肉一般。
生辰就只是个时间,它真的好吗?
只是人在多情,在痛喜交加之中给万事万物赋予意义。
可是少年泪光闪烁,对着她哭泣,流下两行泪来。
游鳞颤声说:“师父从前这样苦吗?”
穆穆听到衣服声响,游鳞两只手臂把她抱进怀里,温暖而紧张地,紧紧拥住她。
“师父再不会有这样的事,”少年多情而善良,“鳞儿外出时,一定也平复世间纷乱之事,不让这些灾祸惨剧发生。”
穆穆安抚说:“后来啊,我的师父、你的师祖在现世练兵器,飞剑刀光斩了几个商人、军阀、君王,顺手终结了人间乱世,也顺手将我带回洪炉大冶”
“你也不必如此。”穆穆抚摸少年的背,温和的说:“伊师伯对我说,如果人人自己都过好了,不是靠掠夺别人让自己变好,灾祸就不会发生。”
游鳞低声自语:“的确如此。”
游鳞放开她,牵起穆穆的手,“师父,我们回去吧。”
穆穆笑着点头。
游鳞却没有御起飞剑,而是走在夜晚没有人的街道上。
穆穆正要问起,游鳞嘘一声,“师父,可以看到天上的星星。”
穆穆仰起头。
“路旁尽是桂花香。”游鳞又说:“夜里无人少声,香气最是清透纯粹了。”
游鳞挥起手中光点,变成漫天流萤,起起伏伏落在花木枝叶上。
游鳞眼瞳里印着点点萤火光亮:“天上有星河,这是人间在烟火气中的星河。”
穆穆心中流溢出什么陌生的东西,随之柔声点头:“很好看。”
少年从袖中取出一只牡丹花,别在她发间。
穆穆不由自主地笑起来,只是摇头。
“不对,不对的。”
少年惊讶,“什么不对。”
“爱唱贵妃词的是你。”穆穆取下牡丹,垫脚别在美少年发髻,“你像是倾国倾城的美贵妃。”
游鳞发痴了似地凝视她,“那你是”
穆穆想起把游鳞带进洪炉大冶的机缘,便说:“我是那个化出幻桥引渡你们的道人,或许是”
“师父不是过客。”游鳞低声柔软地说,“师父当君王吧,就是起初薄情离弃、起初无奈辜负也好,月宫寂寞,我会一直等师父来找我。”
“没有道人做法搭桥,你怎么见君王呢?”穆穆笑一向聪明的少年糊涂了,也从故事抽出身,“我们都别发痴了,那是戏文罢了。”
游鳞还是呆了好久,失魂落魄似地看着她。
几个灵力化成的光点落在他背负的雌剑上,印出穆穆发簪上的玉石。
穆穆发现游鳞还是取走她簪上镶嵌的普通石头。
“鳞儿怎么变得倔起来了?”
游鳞苦笑起来。
“以前,师父和我的心是通的,现在生疏了,鳞儿便得自己争取。”
穆穆愣住。
“我做了掌门弟子、得到金乌阳剑之后,师父觉得我了不起,和我不像过去那样平常了,”游鳞真挚地说,“我如今炼成自己的剑,归还了洪炉大冶的金乌剑。师父,什么时候和我像以前一样?”
游鳞没有为难穆穆去回答,自顾取了一枝桂花嫩枝,与她一同回去,将桂花枝移栽到素波亭的山谷。
天已经亮起来,穆穆看着少年认真地弯腰翻土,困惑地说:“鳞儿,这是寻常的凡间花木,尔师伯看到会批评的。”
游鳞说:“这些花草不是门派大事,尔师伯虽然会批评,但不会当回事管。”
还是栽上。
游鳞看着桂花枝叶,灌注灵力,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来年师父生日时,它就很香了。”
穆穆笑,“鳞儿有心。”
他一直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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