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鳞棍伤痊愈,剑术被掌门师父指点一番,完成今日功课后,在光原见到长裙飘动的穆穆,提着一个竹篮食盒,笑盈盈地看向他。
师父最近总施脂粉,妆扮起来。
但不是为了他。
穆穆朝向他时,眼神十分温柔。
那种目光,过去光原那位意气风发的少年掌门也得到过。
全心全意,全部在意的目光和神情。
康姝叽叽喳喳在穆穆师叔身旁说话闲聊,抱怨掌门爹爹对游哥哥太严厉,见他松懈便用木棍抽他,好像游哥哥分心一下就会变坏似的。
游鳞动容,“师父。”
穆穆踮起脚来抚摸他的头,游鳞立即低下脖颈,听她含着柔情的呼唤,“鳞儿,还疼吗?”
游鳞皱眉:“师父,你的脸”
穆穆右脸颊上一块青紫。
少年不能理解地大声质问:“师父又去武宗了?为什么?宫师伯会打女人!”
穆穆笑:“我来看看你,说这个干什么?”
康姝看来吓坏了,“小师叔被四师伯打?”
穆穆说:“他误会我了,也不关你们的事。”
她异常温和地解释:“鳞儿和姝儿做你们年轻这一代能做的事,我呢,就做长辈能做的事。”
游鳞不能明白,瞪大失望而复杂的眼睛。
穆穆出现时,游鳞便不会再投入目光到康姝身上,他拉住穆穆的衣袖,声音颤抖:“师父,你难道没看见那晚为什么能忍受这些?”
为什么说这样的话。
“鳞儿,你就像我孩子一样。”她慈爱地对着他笑,“你就是我养大的孩子。我看看你呀,就很高兴。”
游鳞内心痛苦,“我不是你的我不是孩子!”
穆穆笑:“嗯。”
她挥手说:“姝儿,鳞儿,你们去玩吧,我只是路过这里。”
游鳞发怔,目送穆穆离去的背影。
康姝闲聊:“游哥哥,我刚才背书,小师叔过来给我好吃的点心,忽然问了我一句话。”
游鳞回过神,“她问什么?”
康姝苦下脸,“三师叔一定要我背下《战国策》,我念到《触龙说赵太后》,里面有一句话:‘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少年星目定住,认真注视她。
“小师叔就问我这句话,然后笑说:‘这句话,我是读过的。’”
她要谋计什么?宁愿去讨好出手打她、对她恶言相向的武宗之主?
从前的穆穆遮遮掩掩、吞吞吐吐,时不时哭泣自哀
可是现在不同了,她对自己的喜爱与关切,很坦诚地百分百显露出来。
游鳞是我最亲的人,是一心孝顺为我的好孩子。
穆穆想。
其他人的态度好坏,有什么关系?
她回到山谷,收拾被宫枭砸碎的杯盘,平平常常地准备去做新灵食、酿新美酒。
收拾灵植花圃,摘下最好的花蕊木露。
穆穆缝制荷包,把最好的缝给游鳞,佩戴起来驱除秽气,不受蚊虫尘埃沾染,次一等的,做给宫枭父子。
穆穆在手上扎了几个血洞,含在嘴里,平静地看着风吹过山谷的湖面。
待到灵食烹熟,穆穆精致地装摆好,化了新妆容,将食盒提去武宗。
演武台旁的刀修们,现在见到她都默不作声,只有最高处的宫枭满面怒容,黑着凶神恶煞的脸。
而她笑着,好像上午被打被推开的事从不曾发生过。
她确实没有为自己感到一点委屈了,笑得柔和而平静。
嘭嚓碎响,菜点乱飞落地,灵酒只在泥尘脚印布满的地伤害喷涌。
穆穆被一脚踢下演武台。
她没有一点脾气,拣拾地上的碎片,还温软的笑着说话:“四师兄别生气了,都是我错啦,师兄别伤着身体。”
“你真是个贱人!”宫枭青筋鼓起,气息不稳,“老子说了看不上你,你怎么还来纠缠!”
穆穆眨眨眼睛,裙子上晃动着一个灰扑扑的脚印,耐心的说:“这些吃食我做了两三个时辰才做成的,四哥好歹尝尝。”
宫七杀厌恶道:“师叔,我爹跟我这样的修士,哪里看中吃喝这些?”
“我也不会别的。”穆穆无奈苦笑,“带过来的礼物,是我尽力在做的了。”
宫枭背过身去,咬牙道:“真是烦死了!从前不知道你缠人!”
听到穆穆厚脸皮去关心他满脸杀气腾腾的儿子,“七杀的伤都好了么?现在戴起头巾来很有男子气概。你这甲衣旧了些,换下来我去洗一下”
宫七杀气冲冲推搡掉穆穆,穆穆力气弱,轻易倒坐在地上。
“穆穆,”宫枭背着身说,“伊惠风如果见到你现在巴结我的贱样子,会不会伤心?”
穆穆平静地轻声说:“大家不合,大师兄才会伤心。”
宫七杀愣住。
穆穆拍拍身上的尘土,继续说:“四师兄,小五最没用,便没有什么自尊和讲究的。你不高兴冲我发火,发到心里舒坦了,咱们便能化解了。”
宫枭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转回身,脸上尽是坏笑。
“小五,化解不了!不可能!”
他道:“我们这三个师兄弟不合,你们都以为我是最大的问题,我是门派不合的源头症结?”
宫枭咧开大嘴,得意与恶意的说:“都看好,马上有大戏!”
吕人啸生辰就在五日后,门派上下庆生,外面正道仙门皆来礼贺,吕掌门虽然烦这些无用的叨扰杂音,但康姝已经拉着师兄游鳞排好节目,特意孝敬取悦他这位父亲。
吕掌门脸上便带着享受天伦之乐的笑意,看繁花锦簇中的倾城少女一展凤族妙音,诉说对父亲的亲情爱意。
尔楼主闭目随音节敲击扇柄,白衣锦绣,一副贵公子逸士的斯文模样。
宫七杀不争气地对着绝世美丽的小师妹发呆失态,宫枭落座大碗喝酒,穆穆到来时,要在他近处坐下,宫枭眼睛一瞪,一把推开穆穆。
穆穆一个趔趄,扶住桌案。
吕人啸心情不错,道:“老四,小五是女子,对她温柔些。”
宫枭冷笑一声,忽然瞪一眼闭目听曲的尔炎凉。
“这杂种小凤凰唱她多么爱她爹,姓尔的这么投入作什么?”
吕人啸皱眉,“宫枭,今日不许跟炎凉冲突!”
宫枭酒杯一放,酒水四溅,他道:“大师兄,我正要说外面发生的一件事。”
尔炎凉睁开浅淡的眼睛,瞥向宫枭。
吕人啸不祥警告:“老四,我这师兄今天生日,你可不要闹事!”
康姝已经唱完生辰歌,欢快地扑进吕人啸怀里,搂住他的脖子撒娇生气,
“爹爹,我唱歌的时候,你怎么尽跟叔叔们说话去了?你没有听吗?”
吕人啸忙乐呵呵揽住女儿夸奖:“听了!听了!爹爹十分高兴!这是爹爹最高兴的生日!”
吕掌门不快地看宫枭一眼。
宫枭却不依不饶发出异常的声音:“掌门师兄,我的弟子回报,你老婆的侍女、你女儿的保姆,那个叫‘翩翩’的女子,昨日死在外面!”
尔炎凉皱眉:“宫四,在掌门生日时说这个干什么?”
康姝变了脸色,“翩翩阿姨怎么会!”
宫枭对尔炎凉冷笑:“你心虚吗?你让摘星楼取了翩翩的性命!你对她背信弃义,封禁抹杀了,现在安不安心?”
众人吃惊,吕人啸看尔炎凉,“三弟,这是怎么了?”
尔炎凉蹙眉,冷淡道:“胡说什么?”
穆穆的手被一个人牵起,游鳞不知何时来到她身侧,将她拉出宫枭三人周围。
游鳞皱眉,低声说:“师父,去平安的地方。”
这时宫枭在上座越加大声的说:“她以为给你们做仆做奴这几十年是熬过去了,终于能拜你为师,进经纶重楼修学智能技艺,你却看不上她年纪过大、后天充杂皆不如年少时,将她拒绝后灭口,封进你那壁画里!”
尔楼主仍然从容淡定,“四弟学会编故事了?”
康姝瞪圆眼睛,捂嘴望向尔炎凉。
那壁画上走不出去的黑衣女小人,难道真的是翩翩阿姨?
尔炎凉哂笑一声,起身摇扇,“这翩翩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为她‘主持公道’?”
“本宗主也就是无意救了她。”宫枭咧开大嘴,“我儿子追求康姝时,去讨好过翩翩,送了她一道本命刀气,承诺可以为康姝解难。”
尔炎凉冷漠淡然的表情,有一瞬间停住。
宫枭狰狞冷哼道,“所以你封死她的壁画被划破,她逃脱了出去。不过你们经纶重楼的机关还是厉害,等我儿子感应到刀气作用赶去时,翩翩气怒重伤,已经成了废人一个。”
尔炎凉冰冷地看宫枭,冷目似蛇。智士弟子柳色新低下头。
“她也是个蠢人,竟然跟你谈交易,谁在你手上得到过便宜?”宫枭狂笑,“尔炎凉,你利用翩翩帮你办事,诱哄事后会收她为徒,将她算计利用得骨头都不剩!”
吕人啸困惑道:“收徒?”
宫枭大声吼叫:“翩翩自以为未来能进经纶重楼做智士,她连自己的儿子都抛下不管,在梧桐林耗费二十年,看管你和凤翮的私生女——”
全程寂静。
洪炉掌门吕人啸一瞬炸裂。
康姝呆怔,眼泪忽从绝美的双目流下。
尔炎凉闭上眼睛,脸色变得更白。
游鳞闪身抱扶起倒落的康姝。
剑风狂啸,吕掌门揪扯住宫枭,双目冲红。
“你说凤翮背叛我?她什么时候和炎凉有私情?”
吕人啸咆哮怒吼:“你说姝儿是她和老三的女儿?”
尔炎凉叹了口气,玉扇盖住白皙的俊颜。
“不错!”宫枭嘲笑:“掌门师兄,咱们这个同门的尔炎凉算计得多好、多毒!你给他养女儿,还可以招游鳞为婿,做下任掌门人选的老丈人!把整个门派都偷到姓尔的手上!”
外来道贺的仙门人见到出事不妙,纷纷告辞离去。
吕人啸仰天大吼一声,震走门人弟子,金乌剑飞出划下剑阵,在光原天瀑立下结界。
游鳞御剑带走穆穆不被波及伤害,然而康姝呆呆地看着吕人啸和尔炎凉,满脸挂着泪水,不肯跟游鳞走。
尔楼主声音冰冷:“二师兄,我早说过康姝不能留在洪炉大冶,是你执意如此。”
康姝和母亲一模一样的脸流着泪水,尔炎凉看无辜的少女一眼,蹙眉转开冷漠的脸。
康姝颤声说:“所以每月那个接济我和阿姨的人是你?”少女哭啼,“我问过掌门爹爹,他说的我对不上”
吕人啸惊、悔、痛、怒、悲,五味杂陈,更被信任之人捅进心窝,暴怒吼道:“我不是你爹!”
康姝吓得瑟缩大哭,尔炎凉闪身扶住她。
“你这个杂私生女!”吕人啸咬牙咽下心血,指尔炎凉大骂,“你这阴险狗贼!枉我信任你是兄弟,我在为洪炉大冶殚精竭虑东奔西走时,你在后院勾引我妻子!”
尔炎凉拿起腰带悬挂的碧玉箫,抚摸无暇玉身,叹息说:“二哥,凤翮体弱多病,我本来只是治疗她,教她琴箫排遣寂寞。”
吕人啸恨道:“凤翮没有碰过箫。”
尔炎凉目露悲伤,“我也没想到离开凤阁后,她就不愿了。”
吕人啸一拳揍到尔楼主脸上,尔炎凉摔落在地,青紫半张白俊斯文的脸,擦拭嘴角流出的血。
金乌剑在背后乱战金鸣,吕掌门身魂俱裂,面对自己的失败。
康姝颤抖叫一声,“爹、爹”去扶尔炎凉,白衣楼主看她一眼,轻轻挥开少女的接触。
“姝儿,你就像我投喂的一只小猫小狗一样养起来,”尔炎凉轻轻讽笑,“经纶重楼的尔楼主无情自私,从来不会为人父,也不负责任。”
康姝掩面哭泣。
吕人啸拽起尔炎凉重拳殴打,尔炎凉自然不是敌手,宫枭快意而幸灾乐祸,哈哈大笑。
肝肠寸断的康姝要拉开两位‘爹爹’,鼻青脸肿的尔炎凉眉头一皱,挥出白玉扇把她封在外面。
白衣染血,尔炎凉再也不是体面贵气的俊白模样。
康姝拍着阻挡的玉扇结界大声哭喊:“父亲,不要打,不要打”
尔炎凉闭上眼睛,一颗泪珠从青肿血污的脸上飞速流下,混进发光的地面。
吕人啸悲狂痛心,不住怒吼:“她怎么会爱你!她离开我,在外面因为生康姝难产而死,你也害死她!”
康姝坐倒在地,泪水滚滚。
宫枭不冷不热地在旁边拱火:“二哥,再打就打死这个阴险卑鄙的伪君子啦,不过打死也好,洪炉大冶以后就干净啦”
吕人啸悲啸一声,一拳将尔炎凉打倒。
尔炎凉咳血,轻声说:“凤翮离开前,来找过我。”
吕人啸停住,通红的眼睛看他。
“那时洪炉大冶急需修复,我带领经纶重楼帮助掌门师兄,维持门派运转,”尔炎凉嘲笑什么、悲悔什么,“她夜里来找我,告诉我有了孩子,她哭着抱住我,说再也忍受不了这种生活,要我和她私奔离开,我忍住了她的诱惑没有答应!”
宫枭哼笑一声,语如刀锋,“真好听啊,这一切是为了帮掌门师兄?你是舍不得在洪炉大冶的权利名位!为了一个女人身败名裂,和师兄弟撕破脸皮,根本不值得!”
尔炎凉在满脸血中尖锐地笑了一声,“是不值得!她再美,不过在这里出现了数年!我就算爱上她,又算什么!她本来就是个送来攀附洪炉大冶的工具!”
这话说出口,尔炎凉眼中却是口是心非的悲哀。
他也许,在那一夜面对哭泣恳求他的倾国佳人时,真的犹豫过。
他真的倾心于凤翮夫人,至今佩戴与她相识相知的碧玉箫。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自此时候,这世间其他的所有女子,在他眼里和家禽土狗全然无异。
在得知她难产而亡时,他心里的什么东西碎了,寂寂黑暗中,吹起碧箫情曲,在无人处落下一颗泪。
尔炎凉吐出一口淤血,“掌门师兄。”
吕人啸愤怒:“瞒我欺我,夺我妻子她更是为你而死!尔炎凉,你再也不是我兄弟。”
“我虽然因为不修武道,不敌你们的力量,不过我要想脱身保全,也不是不能。”尔炎凉说,“掌门师兄,由着你打我,便是向你道歉。”
宫枭不饶恕的笑:“二哥这几年把你女儿当宝贝捧在心尖上宠,当这个便宜爹落得空欢喜了一场。现在打你一顿就翻篇,是不是太便宜了?”
尔炎凉皱眉:“宫四,你要置我于死地!经纶重楼废了,洪炉大冶必乱!”
宫枭不饶不让道:“我看柳色新没有你心眼子多,他当楼主干活,倒没什么大不了的。”
尔炎凉吐血冷笑:“柳色新接掌经纶重楼,震得住你这个虎视眈眈的师伯?”
吕人啸厉声大吼,“姓尔的,你给我滚回经纶重楼,我和你这背叛偷窃的狗贼再不见面!滚出去!”
吕掌门收剑灭阵,康姝怯生生叫他,被红了眼的男人一掌挥开。
吕人啸召唤一声:“鳞儿!”
呼来信任的亲传爱徒,吕掌门愤怒无比地飞走,闭关练功去。
宫枭嘲讽奚落尔炎凉,心满意足地回武宗。
尔炎凉被奔来的小姑娘撑扶抱起,经纶楼主哼笑一声,推开女儿的关心。
“离开洪炉大冶,我给你安排一个出路。”他淡淡地说,“姝儿,你娘千方百计离开此地,这里不是你们的地方。”
“可是你是我爹爹啊,我唯一的亲人了!”康姝摇头哭,“你怎么能杀死翩翩阿姨?她一直代替你和娘亲陪伴我”
尔炎凉冷酷地说:“我本来就不是好人,我手上亲近之人的性命,除了你娘,不止一个!”
“你是我爹爹!”康姝大哭,“我从小就想见你,一直在想你是什么样的人?你会不会需要我?我娘亲爱过你,你也给了我一半性命啊!娘亲不在,翩翩阿姨死了,你要留姝儿孤孤单单的在这世上吗?”
“你曾经是万众瞩目的‘掌门女儿’,如今在这里是什么处境!”尔炎凉躁怒,“你要如今身败名裂的我庇护你、收容你?你不知道到时候会有多少侮辱?!”
“至少这里的小师叔、游鳞哥哥不管我是怎样的身份,都会对我好的。”康姝心碎哽咽,“爹爹,姝儿又是你们口中的灾祸、拖累、罪人吗?”
看着女儿濡慕真心的泪眼,尔炎凉哑住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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