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岁月匆匆而过,薛燕清和于落桐的离开并未产生任何影响,仿佛她们本就未曾出现过一般。再有十日便是三月期满的结业之时,各位弟子所展现出来的能力和水平已然成型,程敬棠看云奉月竟也顺眼了些。
云奉月的内力已恢复到三成,有了内力的助益,她的无渺步可简单施展,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和地方练“鸾音蚀梦”。她与肖红槿同住一院,若在箫声中注入内力,必会被她察觉,因此那支箫做好了已有一月余,她却一次都未用过。
云奉月想起上次砍竹子的那片竹林,竹林清幽又远离屋宇,是个练功的好去处。
一日内功课结束,已日薄西山,吃过晚饭她提着灯笼往山上去。
山路两侧的野草已失去生机,一片枯黄随风而动。沧元山已为弟子们发放了御寒衣物,但仍难抵山中的凛凛寒风。
待她走到砍竹子之处,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借着灯笼的光亮,她向竹林深处缓步而行。竹林将呼啸的北风挡在外面,林中形成了一片暖域。复行数十步,地上的竹影愈发清晰,循着光影向前,清辉最浓处便是终点。
云奉月找了一棵竹子将灯笼挂起来,在石头上坐了下来。她将面纱取下收好,抚上了自己做的竹箫。这箫过于粗糙五音不准,曲调吹出来略微有些刺耳,她尝试吹奏《噬心曲》,中间有多处破音,令她生出几分躁意。但眼下能有这粗陋的竹箫用着,已是难得。
“鸾音蚀梦”之所以被视为邪功,根本在于它可运用于任何一种乐器。哪怕再柔美婉转的曲调,只要稍加改编以“鸾音蚀梦”注入其中,便可令听曲之人在心旷神怡之际受其侵噬。且此功法包罗万象,曲子不同、注入内力的深厚程度都可产生不同的效果,或心智迷乱、或虚弱无力,更有甚者经脉混乱七窍流血而亡。因云阙行所用武器是箫,因此云奉月和云桓习的便都是箫,云桓的资质不如她,虽比她早练几年,但论操控“鸾音蚀梦”的能力,却并不及她。
况且,云阙行授云桓的“鸾音蚀梦”乃是经他做过简化的心法,并无真正的心法那般强的效果,就连能致人死命的《噬心曲》也做过改编,无论云桓内力如何高深,都无法以箫音杀人。如今这世上只有云奉月一人知晓真正的《噬心曲》曲谱。
但“鸾音蚀梦”其实并非只能用以害人,玄鸾教第三任教主创作出了一首名为《宁息》的曲子,此曲可使被“鸾音蚀梦”创伤神智之人恢复意识,亦可令无伤之人宁心静气、经脉通畅。但此事外人无从知晓,既能被“鸾音蚀梦”所伤必是教中仇敌,断无救治之理,更何况《宁息》若要生效,须耗费比《噬心曲》强上几倍的内力,且耗去的内力短时之内不会回复,是以内力换命之法。因此这曲子云奉月仅是记下了谱子,却从未用过。
云奉月所习箫曲皆是云阙行所传,其中有一首是他写给姜拂雪的定情曲,名为《赐心》。每当他思念姜拂雪便会吹奏这曲子,这便成了云奉月最熟悉的曲子。
循着脑海中的乐音,《赐心》顺着她的指尖诉说着有情之人的融融爱意。山风落叶和着乐曲翩翩而舞,清月孤影静静陪伴着她。
穆倾风甫一进入进入竹林,便听到了飘渺箫音,夜晚的空寂为箫音裹上一层凄清,如怨如慕,穿越竹海流淌而来,他循着箫声的来处向幽篁深处走去。
箫声越来越近,月下的身影渐渐清晰,一女子执箫而立,青丝衣袂被清风托起,似仙羽落尘,起舞回旋。月白色的衣衫与竹林相互映衬,恍如竹中仙子入世。满月的清辉洒在她身上,更添几分绰约仙姿。
穆倾风怕惊扰了眼前的美景,放轻了步子,却不期然踩到了地上的一段枯竹,箫声戛然而止。
云奉月猛然转身,握紧了手中的竹箫,向着穆倾风看过去:“谁?”
“是我。”
云奉月还未看清来人的样貌,却已从声音得知了他的身份,心中闪过一丝慌乱。
不知他来了多久,是否察觉出她之前吹奏时在曲中注入的内力。
她走向穆倾风,他脸色看起来并无异常:“师叔。”
穆倾风生出了几分歉意,诚恳道:“抱歉,打扰到了你。”
“师叔来多久了?”
“刚来。”
云奉月心下稍安,还好适才未用内力,否则今日怕是难以解释周全。
她客套道:“吹得不好,污了师叔的耳朵。”
“没有不好。”穆倾风望着她手中的竹箫问道:“这竹箫便是上次砍的竹子做的吗?”
“恩,多亏师叔当时帮忙多砍了几根,那几根竹子全都废掉了,才做出了这一支。我第一次做,音有些不准,若是一支好箫,刚刚那曲子会吹的更好。”
“手很巧。”穆倾风见她未戴面纱,目光不自觉扫向她脸上涂着药膏的伤痕处,与云奉月的目光相撞,他将视线迅速移开,自觉失礼:“抱歉”。
云奉月抚上自己的左脸,微哂:“我并不在意,师叔不必介怀。还要多谢师叔上次在膳房护我。”
穆倾风观她神色怡然自在,并无忸怩之处,方安下心来:“不必言谢,本该如此。”他话题一转,“你刚刚吹的曲子叫什么?”
“《赐心》。”
云奉月对穆倾风此人并无反感之意,只是他来的不是时候,然而眼下又不能赶他走,只能虚与委蛇:“适才并未吹完,师叔若不嫌弃,我可以从头吹一遍与你听。”
穆倾风欣然应道:“好。”
二人在石头上相邻而坐,穆倾风因着男女之防,与云奉月中间隔着两个人的距离。
云奉月双手执箫,婉转清音幽幽诉来。此曲配上眼前月色,穆倾风有几分恍惚,似坠于梦境之中。
一曲毕云奉月见他无言,笑道:“师叔,回神。”
穆倾风恍若初醒,问道:“此曲可有什么故事?”
云奉月有些惊讶,他似乎并不懂乐理,却能听出曲中的深意吗?
“师叔为何这样问?”
“我并不懂乐理,只是觉得这曲子似乎有些故事。”
云奉月握着竹箫的手收紧,眸色暗淡了几分:“此曲是我爹向我娘表白心迹而作。”
穆倾风听她语气,想起她爹被云桓害死之事,以为触动她的伤心事,说道:“斯人已逝,莫要伤怀。他们见你活着,定然也会高兴。”
云奉月看着他一本正经安慰人的样子,突然便笑了,悲伤之意略微缓解,她回道:“我只是想到他们的故事,有一些伤感罢了。”不知怎的,看到穆倾风这副样子,她心底竟升起了几分暖意,“掌门可有兴趣听我说说?”
穆倾风望着她回道:“好。”
她望着月亮,眸中清澈如水:“我爹年轻时行走江湖遇到了我娘,二人互许终身,后来我娘的家里人知道了他们的事,哄骗着我娘把我爹带回家,要杀了我爹。我娘以命相挟救下了我爹,却被逼着发誓永远不能与我爹相见。当时我娘已经怀了我,她的家人在我出生之后告诉我娘,我出生时夭折了,却暗中把我送到了我爹身边,以我性命逼我爹发誓,今生绝不再见我娘。”
云阙行和姜拂雪的故事,都是她从云阙行那问来的。当年二人相爱,姜拂雪的师父白鹭洲前代掌门李绛真以玄鸾教是魔教为由,召集门内高手,生擒云阙行,姜拂雪毁去容貌、以死相逼,才保住他性命,但他双手却被李绛真断去一骨,再不能执剑。
后来李绛真发现姜拂雪有孕,逼她打掉孩子未成,待她分娩之后便告知她孩子已死,姜拂雪痛不欲生,这些是云阙行从姜拂雪的师姐宋沉缨那逼问出来的。
李绛真将她送到云阙行身边,却在她身上下了毒药,逼云阙行以她起誓,终生不得再与姜拂雪有联系,并且要昭告天下娶妻生子,断了姜拂雪的念想。这便是她身上那种毒的来历,李绛真每年派人送一次解药,以此要挟他们父女二人,云阙行至死都未再见姜拂雪,姜拂雪也不知她的孩儿尚在人世。
这一切皆因所谓的“正邪”二字。
“所以我从未见过我娘,我娘也不知我仍活在世上。或许她一直以为我爹负了她,另娶她人才有了我。他们原本可以是一对神仙眷侣,最后却是这样的结局。所以这曲子,便从相见欢变成了长相思。”
云奉月轻叹一声,这些事她一直压在心底,今日却在穆倾风面前卸下了心防,大概是憋闷太久了吧。
穆倾风此前只觉得她心性坚韧,却不想她竟有这样的身世,眼下见她风轻云淡说着这些事,似与自己无关一般,生出了一丝心疼。他不知该如何安慰于她,只是静静地望着她。
云奉月却转头冲他一笑:“师叔,我没事,你不必想着要如何安慰我,我并不需要别人的怜悯,这么多年我不是活得很好吗?你若实在想说点什么,不如讲讲你的故事吧。”
穆倾风了然,唇角微勾语气柔和道:“我没有什么故事,我原本是流落街头的乞儿,遇到我师父之后他收我为徒,将我带回了沧元山,倾风这个名字也是他给我起的。师父是我的恩人,若是没有遇见师父,或许我早就饿死了。师父将毕生所学尽数传授于我,沧元山便是我的责任。”
云奉月有些诧异,穆倾风竟是乞儿出身,他说的轻松,但其中必有许多曲折。她戏言道:“你出落得如此端正耿直、宅心仁厚,实属难得。”
穆倾风轻笑一声,云奉月顿感失言,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别误会。”
“不必在意,随意些便好。”
云奉月心想,此时若有酒多好,对月当歌,何等恣意。
二人静静望着高天孤月和漫天星斗,未有言语。
山中寒意渐凛,云奉月打了个寒颤。
穆倾风见她鼻尖微红,说道:“天色不早了,回去吧。”
“恩。”云奉月走到挂灯笼的竹子跟前,取下来提在手里,她的手冻得冰凉,取下来之后搓了搓手背。
穆倾风走到云奉月面前伸出手:“我来提吧。”他接过她手中的灯笼,走在她身侧,柔声叮嘱道:“看着路,小心些。”
灯笼的微光将两道并行的身影拉长,脚步声渐不可闻,竹林重归静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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