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影流转下,阿桃一身青衣,鬓角凌乱。
小柔被马夫拉到一旁死死束缚手脚,她早就泪如雨下,颤抖的嘴有如枯叶,断断续续发出含糊着“郎君饶命”的话。
听到马车内转出三两言吩咐,清清淡淡,归箭不可置信般直翻下马,跌跌撞撞间跪倒在地。阿桃双手指甲已经陷进皮肉中,她原来晒得发头晕脑热,但冯玉温不带温度的三言两语足以使她惊醒。
“归箭,”冯玉温端坐如画,语气如常。“你向来耳聪目明,我的话听不懂吗。”他顿一顿,眼波流转到那只青鸟,羽毛像由狂风暴雨打蔫般。接着道:“还是说,装作听不懂?”
阿桃终于知道那种出奇的违和感在哪儿。原书对冯玉温此主角塑造,只是用极尽华丽的辞藻堆叠出一个流于表面化的形象,她虽说看书不认真,但无论是激烈高潮的对手戏码还是规模宏大的群像刻画,冯玉温都不是突出的那一个。她对于冯玉温,所有认识都是基于侧面宛如雾里看花,他在原书中,甚至没有任何最能直观体现人物性格的心理描写。
关于这个半露面人,她读文时就猜测过很多。穿书以后,也是想方设法打探。但冯玉温其人,神秘得宛如深渊口一缕孤零零烟雾,朝着一望无际的浓黑处无尽坠落,转眼间只剩眼前零星几点,于缥缈中终是淡淡消逝。
“郎君,阿她不过是个误闯进来的丫鬟,我现下就把她打发走,实在不必重罚。”归箭刚才急切地下马,背后还未痊愈的伤口有些开裂,但他胸口的刺痛感更加窒闷。
“若是伪装成丫鬟模样便能轻易地随意出入,倒给了歹人可乘之机。”冯玉温话语越发直白荒谬,阿桃按住焦灼的双手,自己又什么时候成了他口中所谓“歹人”?难不成这人自以为她是世子妃那儿派来的?毕竟他的敌人在这地方也算寥寥可数。
“归箭,为她求情,你犯了大忌。”冯玉温的脸色还是反常温和,归箭被戳中心事,眼神闪躲后望向地面。
“郎君,归箭求您!”归箭当真怕极了阿桃在自己手下受罚,他这一身武艺,本是惦着用来保护她的。可对面是冯郎君,他无计可施。“她只是一弱女子,断然经不起如此惩处。还望郎君宽恕!”接着铁了心般,一下一下俯首磕头,虔诚犹如朝圣信徒。
马车上那轮廓依旧纹丝不动,而后,他微微垂首,若有所思。
归箭的眼眶欲发红,突然,再次要磕向地面时,额头归于一只柔软手心,稳稳托住。无论灰土、汗水与热度都在相连处被片刻感触。阿桃半跪着挪到了他身侧一尺,抬头间,她一双明亮眼眸中,布满显而易见的感激与心疼。
方才惊闻冯玉温竟始料不及地要处治杖脊二十,阿桃也恐惧得腿软手抖,浑身冷汗,这不就是摆明要她的小命吗?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分析情势,左思右想都不明白冯玉温葫芦里卖什么药,她这一通操作,虽说身份可疑,但也想不出需要大动干戈惩戒的原由。她思量再三,还是准备先观望,不敢贸然表明自己来历。但她将归箭视为这座金筑牢笼中为数不多的朋友,虽然心有纠结,却万分不愿看他为了自己如此卑躬屈膝、低三下四地求情。
阿桃瞧见归箭的额头已是磕破一小块,肿胀处显露出丝丝血痕,一定很疼吧。她连忙抽出自己胸前那方手帕,在他明晃晃的担忧中,塞到他没拿剑那只手里。
“冯郎君,”阿桃扭过身子,规矩地叩头,继而抬起,眼中带点分毫不让的决绝意味。“奴婢是在世子爷内殿侍奉的,今日偷跑出来也是为了寻人而已,绝不是郎君口中的为非作歹。奴婢明白偷遛进天居阁实属不合规矩,奴婢也心甘情愿因此受罚,绝无半句怨言。但——至于郎君凭空将奴婢想象成心怀歹意的恶人,这等大罪奴婢一个小丫鬟实在担不起。若冯郎君对奴婢身份仍深表怀疑,不如麻烦您派人好好查清,如若不分青红皂白剥夺一条人命,只怕日后节外生枝,唯恐会污了您的高雅名声。”阿桃不得以直接交代出自己身份,虽然冒着不小风险,而转念一想,既然李铮和冯玉温最近生出不轻的嫌隙,她料想冯玉温也不敢在这风口上轻易动李铮身边的奴才。
阿桃有理有据,振振有词,刚才与死神擦肩之恐慌也暂时抛之脑后。末了,不忘补上一句:“还望冯郎君能秉持公道,千万别牵连了无辜的人。”归箭听完这番话,心中既有忧虑苦涩,又像尝了蜂蜜般甜滋滋。阿桃在他身侧跪着,小小一个看似柔弱,却腰板挺直眼神坚定,那神情似在呐喊,倘若得不到公正结果绝不会认下莫须有的罪责。
冯玉温的面上终有一瞬闪动,温润目光淡淡扫过,最后聚集在那张藏起惧怕的脸上,她苍白如纸糊,但声音却意外没颤动。正像极了熟烂的桃子,内里其实硬邦邦,硌得牙疼。他正是从没见过这般勾起兴趣的事,像看戏一般,坐姿松散了些。
他道为何,原来是李铮身边的丫鬟。冯玉温想起李铮骨子流淌的高傲对旁人都是不屑一顾,按照往常,这不知天高地厚女人的性子足够她死上千百次,但李铮却将她安排在了身侧伺候冯玉温很快想到那次迟迟未抓到的刺客,目前所有针对自己的源头,都来自那位看似娇滴滴、大门不出的世子妃。看来,这女子过往多半跟世子妃那边脱不了关系,因而李铮暂且还不能将她悄无声息处理掉。
他忽地笑着摇摇头,嘴角只勾起半边。阿桃心里乱糟糟,紧咬住下唇,这个格外阴险的男人不知道又在谋划些什么恶毒诡计。
冯玉温的笑残留面上,眼神却波澜不惊。“如此如此,那就照你所言,单罚了误闯的罪过便是。”
言罢猝然收起笑意,落下幕帘,吩咐了一声归箭。
“我不喜血腥残暴场面,便在轿内听你惩处。”
归箭久久攥紧的手终于舒展些许,冯郎君这意思便是暗示轻罚了。既然可以轻罚,那他只消做做样子就好。
小柔在边上眼泪横流,帮不上忙就只能干着急,怎么说了一圈还是要处罚啊。原想着这冯郎君是位心慈面善的公子,没想到心眼居然这么小。
阿桃最后看一眼那幕帘,一切平静如初。她不禁大脑发空,那根一直绷紧的弦终于是不堪重负后断开,身子一下软了半截。归箭起身,将那还带着温度的手帕稳妥放好,走到她后身举起手中剑鞘。
阿桃听见他微弱的声音传到耳际“阿桃,你放心。”
归箭知道冯郎君仍在听,不管怎样都必须打出声来,于是用自己从前学的巧劲打在阿桃双肩处,“啪啪”几下,雷声大雨点小。阿桃也懂他的好心,但这可比不上按摩那力度,他也是自幼习武,力气比李铮那个掐人的劲还要更大几分,阿桃被猛烈的冲击力打得摇摇晃晃,一边在心底默默数数。这要是再挨上两下,自己就算不死也残啊。
冯玉温这人,果然绵里藏针,招惹不得。
归箭使了大半内力,累得气息不稳。他这时倒庆幸是自己陪侍郎君出游,倘若换了其他侍从,不说阿桃性命难言保全,只怕也会被打得人不似人,鬼不似鬼。她是个芳华正妙的姑娘,怎能在身上留下黯淡的疤痕。
马车车轮缓慢滚动,车夫叹息中跟自家妹妹挥手告别,随后不再回首。小柔半拖着直不起肩颈的阿桃,哭成个水淋淋的泪人。阿桃的唇色也骇人,白得透明,但还是勉强偏头对上了刚上马的归箭,他遥望着阿桃那副虚弱惨淡面容,清澈的眼中满是挂念与怜惜,拉住缰绳停留原地后踏了数步,终是在阿桃安慰浅笑中驾马追上前方远去的车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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