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人办事风格雷厉风行,等王琰脩三人喝完了大麦茶返回府邸,其余“捉妖人”竟被审得差不多了。
令人叹为观止,留在桀城不走的六十七名捉妖人里,足足有六十七个是江湖骗子。
有个被审得皮开肉绽的骗子哭着坦白:“有真本事的捉妖人查不出个所以然,都自主离开了。还有些个为人稍正派的,也不屑于跟我们混迹一处。然后我们发现……发现林忠不敢把妖物作怪的事闹大,便以此为把柄要挟他……”
听完供述高甜直接好家伙,这桀城城主简直是人渣过滤器。
不过她听到这,就和殷常寿一起,被王琰脩以公务不便透露为由支走了,没听到那些骗子究竟做了些什么伤天害理的勾当。
现在两人正跟着管家参观宅邸。管家是个笑容得体的清瘦妇人,一举一动都像是经过严格排练,看不出任何情绪。
几人从前厅漫步到花园,高甜边听着管家的介绍边好奇地四处张望,发现了什么新鲜事物还拉着殷常寿的袖子指给他看。
听到管家说这里有个小型武器库时,高甜突然来了兴致,垫脚尖凑近殷常寿的耳朵小声问:“你说女侠姐姐这么厉害,是不是有很多新奇的武器啊?”
虽说不懂演武对战,但这不妨碍高甜的好奇心。谁小时候还没个行侠仗义的梦呢?以前话本看多了,高甜还自己削过木剑木枪来玩。然而她的侠客梦后来被师尊发现,不仅没收话本还罚写了不少符咒。
临行前小姨送的峨眉刺是高甜的第一个冷兵器。虽然弄丢的那只被王琰脩手下找回来了,但只要想起它是从尸体上拔下来的,高甜大概得再过好久才有勇气碰它。
除此之外,高甜能接触到的唯有桃木剑、符篆、罗盘这类捉妖器具。
“好奇?想去看?”殷常寿低头看她,笑得像只老狐狸,“那你自己去和管家说啊。”
“我……”高甜的脸迅速红起来。她不想自己去和管家说吗?她不是不敢嘛!自从到了桀城以来,和陌生人打交道都快成她的心理阴影了!
看着她越来越委屈,殷常寿到底没忍心继续逗她,转头对管家开了口。
听闻他们想去武器库看看,管家没有第一时间同意。而是让他们稍安勿躁,然后招来下人去给王琰脩通报一声。
接到通报时王琰脩正在气头上,把将审讯江湖骗子的笔录一扔,随意回了句:“他们想去哪就去哪,不用和我说。”接着,便在一众侍从的注视下来回踱着步子。
“好个林忠,好个桀城!”
这帮假冒捉妖人的骗子作威作福惯了,简直把自己当皇帝。只要在街上看到个貌美的,便暗中摸清那人的住处,等夜半把人掳到竹林里胡作非为。有几个甚至不挑男女,于是就有了殷常寿这样的倒霉蛋。竹林里传出的哭叫声,原来是受害者正在被欺辱,后又被这些人通通推到“妖物”身上。
城主林忠,据他们说知道这些腌臜事。而且受害者并非全部选择忍气吞声,但他们的声音全被林忠或威逼或利诱地压了下去。
暴躁片刻,王琰脩稍稍沉下心唤道:“古泰。”
身边立刻有人回应:“属下在!”
“去把林忠给我押回来!”
“是!”
接着,王琰脩又问其他侍从:“验尸结果怎么样了?”
很快有人汇报:“竹林里发现那四名死者,身上均有不下数十处手指粗细的穿刺伤,但死因皆为心痛。像是被吓死的。是否需要叫来仵作仔细询问?”
当下屋子里所有人关注点都在尸检上,没注意到听清死者死因后王琰脩身形微微一颤,随后才说:“不必。”便没再过问尸体的事。
城主府和王家府邸步行不过半炷香的工夫,古泰很快派人禀报:“在城主府里并未找到林忠,古副将扣押了刚收拾好细软准备跑路的家眷和下人。”
“林忠跑了?”王琰脩慢慢说道,到没觉得意外。她似乎在思考什么,用手捂住嘴巴,挡住嘴角那近乎于宠溺的笑容。良久才道:“罢了。”
“……王小将军的意思是,不追了?”
“不必去追。”王琰脩留下这么一句意味不明的话,转头捡起被她摔在地上的审讯笔录继续查看。
与此同时,高甜和殷常寿刚从武器库里走出来。
殷常寿本就对这些武器不感兴趣,全程只是默默看着高甜可可爱爱地东瞧瞧西碰碰。
他发现,刚进武器库高甜确实叽叽喳喳的非常兴奋。可逛着逛着,她的情绪骤然下降,离开时甚至有些闷闷不乐。
像是有心事的样子。
本以为这小家伙是个憋不住话的,殷常寿想等她自己告诉他到底怎么了。可直到傍晚高甜还是什么也没说。
午后他们和王琰脩简单打了个照面,目送王小将军带着几个人风风火火出了门。说是既然城主本人不在,就去搜搜宅邸,顺便问问家眷仆从看有没有线索。
“他们是去抄家吗?”高甜偏头小声问。这架势这派头,城主府怕是要鸡犬不宁了。
殷常寿伸手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倒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出了这种事,真抄了城主家也不为过。”
高甜懵懂地眨眨眼,若有所思地低下头。之后的整个下午她基本都在发呆。带着心事用完晚饭,便直接回了房间。
一夜无话。
隔天一早天刚蒙蒙亮,高甜带着黑眼圈敲响了殷常寿的房门。等见到睡眼惺忪的殷常寿本人,高甜第一句话便是:“你说,最初引发了竹林里‘妖物’传说的……有没有可能就是女侠姐姐本人?”
听到这话殷常寿当场就不困了,他快速扫了眼四周,一把将高甜拉近房间里关上门。皱着眉压低声音,他问道:“你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吗?”
高甜本能缩了缩脖子摆出听训的样子,小声喃喃:“我知道……”
“算了,为什么会这么想?”殷常寿感觉一阵头疼。
嘴唇轻轻抿了抿,高甜犹豫片刻才开口道:“昨天在武器库,我发现不少武器上都有相似的磨损,似乎它们被用来劈砍过相同的东西。我突发奇想,不会是他们都被用来砍过竹子吧?一开始只是随便想想,可后来我发现,那些武器细小的夹缝里,真的有竹子碎屑!”
殷常寿沉默了,许久才眯着眼睛道:“所以你是说,王小将军在近七年来,不定期到桀城,趁着夜深偷偷跑进竹林里砍竹子玩?”
“我也知道很离谱!”高甜双手捂脸,肉眼可见地纠结起来,“昨天管家也说了,桀城府邸的兵器平日里除了王家自己人,外人根本触碰不到。”
她昨晚怎么也睡不着,就凭着想象把故事捋了个大概——王琰脩从七年前突然有了砍竹子的爱好。她还不大大方方地砍,非要半夜里偷偷摸摸地砍。一来二去不明真相的桀城居民就以为竹林里有妖物。接下来便是城主四处找寻捉妖人,又留了帮骗子为非作歹的情节。
左思右想后,高甜还是觉得处处不对劲。王琰脩不对劲,城主不对劲,桀城居民们也不对劲!
自己实在想不明白了,她就像从前对师尊那样,大早上跑来把所有想法一股脑说给殷常寿听,然后眼巴巴看着他,想让他为自己指点迷津。
等她说完,殷常寿沉默许久才头疼地开口:“你可知,为何桀城居民那么害怕王家人得知妖物传闻?”
高甜一愣。
“王小将军的父母,也就是现在的王将军和先夫人,均出身习武世家。十年前,王将军奉天子之命出征北洲,王夫人则辗转黎州各地平息当地事端。直到为了镇压一处小规模农民起义事件,王夫人入了尉城……”
高甜突然打断他:“尉城?没听过有这么个地方啊?”出门前她把黎州地图背了个大概,不记得有看过这样一座城。
用接近慈爱的目光看了高甜一眼,殷常寿没立刻作答,而是继续讲故事:“很快王夫人发现不对劲——原本死在镇压中的‘农民’,第二天又重新拿着武器站了起来。那根本就是群杀不死的活尸!她来时没把这小规模起义当回事,人带得也不多,竟有些撑不住,便派信使昼夜兼程回黎城求援。等王将军得到消息,带着援军从北洲杀回来赶到尉城,却是亲眼目睹了早已死亡的发妻被活尸分食的场景。”
高甜猛地吸了口气,然后急忙捂住嘴巴,满眼的惊讶和不忍。
“之后的事,就没有史官敢记了。”殷常寿声音越来越低,也越来越意味深长,“尉城本为鱼米之乡,据说是那水洼里的蚂蟥们不知怎的有了道行。成了妖的蚂蟥往人身上一咬,不但吸食宿主精血还能操控人身。坊间流传,痛失爱妻的王将军杀红了眼。等他的人回黎城复命,尉城人口没了大半。后来奄奄一息的尉城,一半就进并入黎城,另一半并入勒城。从此便从黎州版图上消失了。
“王将军自此性情大变,将仇恨发泄到妖类身上。他给王家军下了死命令,只要发现妖物痕迹不必手下留情,即使伤及无辜也在所不辞。”话音落下,殷常寿眯起眼睛看着目瞪口呆的高甜。
房间似乎一下子变冷了,冻得高甜从胸口到脑袋冰凉一片。她隐约明白了什么。
难道是,误以为竹林里有妖物后,桀城上下害怕自己的家园变成另一个尉城,不敢让王家人知道。于是城主林忠病急乱投医一样到处搜罗捉妖人,可那些骗子又把“妖物”当成了把柄,引发另外的惨剧。
这样算下来,造就了桀城惨状的罪魁祸首不就是……
“嘘……全都只是猜想而已,别多心。”殷常寿随手拿起桌上的扇子,在高甜脑袋上轻轻敲了敲。
高甜抬头本能看向他的眼睛,想从中获取一丝相似的茫然和不可置信。
可这次,殷常寿躲开了她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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