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亚东与萧爱云一左一右护着陶南风,眼中满是怒火。
“是你说基建科不管,逼着我们自己想办法盖房子。现在跑来阴阳怪气、语言打击,是什么意思?”
“房子是用来遮风避雨防寒的,你却只想图简单、图省事,盖个茅草房一刮风下雨就垮掉。现在我们自己设计自己盖,再差也比你强!”
黄兴武见陶南风不吭声不吭气,却总有人跳出来帮她说话,气得直咬牙,抬手一指。
“没有金钢钻,莫揽瓷器活。你这小姑娘拿着个图纸装模作样,就想带着大家盖房子?吹什么牛!要是一个高中毕业生都能画图修屋,基建科科长你来当得了。”
黄兴武是工农兵大学生,混了个工业与民用建筑专业的大专,自认为是专业人士,岂能容陶南风凭着一张建筑平面图就夺了他的风采?
魏民一听,立马大笑一声:“好啊,如果真能盖好房子,那就让陶南风来当基建科科长!”
旁边知青一听,全都鼓噪起来。
“好主意,那就比一比吧。”
“我们六号知青点如果自己能盖出新房子,那你这个基建科科长就让位!”
“打赌、打赌!陶南风,我们一起冲哇——”
隔着涌动的人头,陶南风安静地拿着图纸,莹白的小脸什么表情都没有,只一双清澈的眼睛闪着璀璨的光芒。
黄兴武隔着人群缝隙与陶南风目光相对,不知道为什么她的沉静激起他内心的焦躁,他提高音量叫了起来:“陶南风,你别躲在旁人身后,有本事说句话!”
陶南风不知道黄兴武为什么会对自己产生如此强烈的恶意,她淡淡回应:“说什么?”
黄兴武咬着牙:“你不要以为会画图就不得了,我们打个赌。如果十天内你能带着这帮知青盖出像样的房子,我这个基建科科长让给你来当。可是……”
他停顿了一下,冷笑道:“如果你盖不出来,那就永远不准再画图、搞基建!”
他越说声音越响,仿佛在将心中的愤怒完全宣泄出来。
在省城读大专的时候,他追求班级一名漂亮女生,可人家根本看不上他,将他送来的情书撕碎扔进垃圾桶里。这件事刺激得他只要看到类似的女生就恨得牙痒痒。
陶南风长得漂亮,画得一手好图,沉静文秀,与他曾经追求的女生有些相像,这让黄兴武恨不得将她踩进泥地里永世不得翻身。
黄兴武黑瘦矮小,此刻愤怒令他面孔扭曲、鼻翼翕张,看着有些骇人。
知青们先前鼓噪着打赌,但现在他提出的赌约竟然是输了就不允许画图、搞基建,大家心头一紧,全都闭上了嘴。
陶南风抬眸看向远处青山,秀峰山山脉连绵不断,植被丰富,山石与泥土随处可得。这么丰富的建筑材料,哪里盖不出一栋遮风避雨的房子?
基建科先前建造的茅草房,简直就是随意应付,没有把知青放在心上。这样的基建科科长,留着有什么用!
黄兴武死死盯着陶南风:“怎么样?敢不敢跟我打赌?”
陶南风深吸一口气:“十天不够。”
她上钩了!黄兴武兴奋起来:“十天不够,那就二十天,免得说我欺负你。”
二十天?陶南风沉吟不语。
黄兴武就怕她不跟自己打赌,再次加码:“三十天总够了吧?”
陶南风这才缓缓点头。
黄兴武哈哈一笑:“那就说定了,我等你们三十天,要是一个月之后你们的房子没有盖起来,你就永远不许再搞基建!”
陶南风还没表态,萧爱云焦急地阻拦她:“陶南风,你那么喜欢建筑,怎么能拿未来和黄科长打赌?”
叶勤也插话:“对呀,科长又不是他说让谁当就能谁当的,那得通过场部领导会议。再说了,万一他说话不算数怎么办?”
乔亚东看得出来陶南风喜欢建筑,不愿意她用自己的未来作赌注:“你别上他的当。我们自己盖房子,又不需要他帮忙,凭什么要跟他打赌?”
不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陶南风此刻想起父亲对她说的话。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她稳稳站在泥地,声音宛如清风拂过松林:“我们要是盖起来了,你退位,让杨工当基建科科长。”
“杨工?”黄兴武一听她提名修路队那个老实巴交的杨先勇,冷哼一声,“算你识相,晓得自己挑不起这个重担!”
两人目光在空中相遇,同时点头。
赌约,成。
知青们都定定地看着陶南风,以前的她就像是棵刚露出芽尖的小幼苗,娇怯怯地观察着陌生世界,可是现在的她的身上却带着大家不熟悉的锐气。
向北、毛鹏、杨先勇从场部走过来,知青们一见到向北,顿时有了主心骨,你一言我一语地将打赌的事情说出。
向北看了一眼陶南风,没想到这姑娘胆子挺大,敢和黄兴武打赌。
毛鹏抬手一把揪住黄兴武的胳膊:“黄科长,你真舍得拿自己的科长职位打赌?如果输了……”
修路队队员个个力气大,黄兴武使劲挣扎也甩不开,只得强笑道:“认赌服输。”
怎么可能会输?陶南风这小姑娘自以为是得很。秀峰山上的石头又大又硬,光是挖槽就得花上十几天,更别提买砖砌墙,这么多建筑材料他们到山上去背?就这些书生给他们两个月都背不上来!
毛鹏道:“我们来当个见证人。黄科长要是敢说话不算数……嘿嘿!”
他这一声嘿嘿,听得黄兴武浑身上下发毛。
知青们一起叫道:“认赌服输!黄科长要是敢说话不算数,我们就告状去!”
十几个充满朝气的年青人,声音汇聚一起,在山谷回响,惊起几只山雀,扑喇喇地飞过众人头顶。
向北被这氛围所感染,神态间的慵懒渐散,沉声道:“我来当见证人。”
黄兴武点头如捣蒜:“一口唾沫一个钉,肯定算数!”
毛鹏这才松开手,黄兴武悄悄转了转手腕,有心想要说几句场面话,可在向北的目光逼视之下,他什么也没敢说,灰溜溜地离开。
待黄兴武走后,知青们都围到陶南风身边。
“陶南风,你胆子真大!”
“一个月的时间真能修好砖瓦房吗?”
“我们现在做什么呀?得赶紧动手,可不敢耽误时间。”
“咱们一定得赢!让黄科长滚蛋。”
向北看向陶南风的目光也带了些异样,这个在修路队工作了半个月的姑娘与众不同。
先前以为是个娇小姐,没想到天生大力的她咬着牙和大家一起劳动,从不喊苦叫累;先前以为是个胆小的,没想到她敢带着知青们盖房子,赌上自己的前程和黄兴武打赌。
向北忽然想看看这姑娘到底能够走多远。
知青点重建工作正式开启。
建筑师:陶南风
现场项目管理:乔亚东
工器具管理组组长:魏民
采购组组长:陈志路
陈志路个子中等,看着瘦但却是学校田径队选手,动作敏捷灵活。他是江城化肥厂子弟,父亲是采购科科长、舅舅是基建科科长。
他这人闲不住,最爱走街穿巷,在这个偏僻的农场简直要憋出毛病来,一听到可以下山采购建筑材料,立马自告奋勇当采购组组长。
天公作美,连日放晴。
陶南风带着大家平整场地,从修路队借来卷尺放线,在地面撒上石灰定好位置,直起腰对魏民说:“开挖吧。”
魏民家里兄弟姐妹多,母亲操持家务,全靠父亲一个人的工资过活,日子过得艰难。他在家经常干力气活,做煤球、锄草种菜是把好手。
听到陶南风这一声,魏民往手中吐了一口唾沫,高高扬起锄头,沿着石灰线向下狠命一挖!
“叮噔——”
铁器砸到石块,发出刺耳的声响。
魏民手被震得发麻,刨开面上泥土,底下果然是一块山石。
石头灰麻色,坚硬无比,磨盘大小。
如果这一块场地之下全是石块,那就难怪黄兴武那么笃定自己三十天之内盖不好房子。
陶南风思索片刻:“遇到石头先不挖,把土层部分挖出来我看看。”
魏民带着几个精干的小伙子,吭吭哧哧地沿着白线挖过去,半天功夫下来,地槽部分露出本来面目。
——石头与土层的比例为1:1。
一半的石头,一半的黄土,夹杂在一起,墙下如果要做条形基础,真的很不好挖。
可是,土砖砌墙,墙下没有基础可不行。
陶南风眉头微皱,却听到黄兴武阴阳怪气的声音:“书生意气,纸上谈兵,可笑啊可笑!”
魏民气呼呼瞪了他一眼:“少说风凉话。”
几个基建科的人扛着一根刚砍下来的木头向前走,黄兴武在一旁指挥,一眼看到他们挖出石头,心情十分愉快。
“都是知青,差别怎么就那么大呢。上面几组德县、南县过来的知青可没你们娇气,茅草房住得蛮好,没听谁叫苦。就你们江城来的知青尊贵,非要修什么砖瓦房。”
知青点总共六个,修上面五个知青点的时候基建科还用了点心,建在背风向南的山坳,木柱、木梁、木屋架搭好主体框架,竹片、树枝捆绑钉牢再糊上稀泥,有效抵挡风雨。
屋顶虽然也是茅草,但细密紧实,每隔一段时间会加固,还发明了独特的压草木条,不至于风一吹就跑不见。
或许是看知青们老实,修到后来基建科越来越不用心,轮到江城这二十个知青,不说主体框架胡乱对付,连选址都是随便找了一处,正对着风口。
陈志路的舅舅是基建科科长,耳濡目染之下多多少少懂一点基建门道,他抬手擦了把额头汗珠,扯开嗓子问:“敢问修知青点上面拨了多少工程款?多少用在盖房子,多少用在烟酒茶?”
这一问正捅中黄兴武心窝,他面色一变,虎着脸说:“这都是领导操心的事情,你们这些知青懂得什么,赶紧盖房子去吧。”
说罢,他没敢再嘲讽陶南风,丢下一记白眼便离开了。
陈志路看着他的背影嘲讽:“你们看他的模样,像不像一只大白天在竹林里窜的黄鼠狼?”
魏民一听,笑得喘不上气来:“你别说,还真像!上次我们在竹林抓了半天没抓着,那黄鼠狼瘦瘦小小,跑得挺快。”
其他知青一听,都笑了起来:“正好他姓黄,以后就叫他黄鼠狼吧!”
于是,黄兴武得了个绰号:黄鼠狼。
听到身后传来阵阵嘲笑,黄兴武牙槽紧咬,面孔显得有些狰狞。当年向建管系系花、心中女神范雅君表白的时候,同学们也是这样嘲讽自己。
他突然站定,转过身看着陶南风。她正低头察看眼前挖出来的山石,后颈莹白如玉,身形纤细似竹。
黄兴武冷笑一声,心里想着满山都是这样的大石头,人工开挖至少得花上两个月时间,当年自己参与场部办公楼修建的时候,凿一天石头下来胳膊酸软,第二天抬都抬不起来。
这一回,我看你怎么盖房子!
图纸画得再漂亮,那又怎样?不了解实地情况,终归是纸上谈兵。
在内心咒骂一番,黄兴武这才心满意足地领着工人向山上走去。
陶南风没有被黄兴武的出现影响心情,径直走到临时用树干、茅草、油布搭建起来的工具间,取出一支铁钎、一把铁锤。
萧爱云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好奇地问:“陶南风,你要做什么?”
陶南风的眼睛余光掠过左手手背,那里曾经有一个乌黑的牙印,现在已经消失,一丝疤痕都没有留下。
梦中被丧尸咬了一口,然后这个牙印送给她一份礼物:大力,还有更敏锐的五感、更健康的身体。面对这样的变化,陶南风一开始十分惶恐,就怕被人当成怪物。
可是,她害怕的一切并没有发生。
在修路队她一掌劈裂山石,向北说:力气大,来修路队就对了。开山、凿石、砍树,修路队队员们已经习以为常。暴雨夜她帮室友搬被窝卷,小山般的背包扛在肩头,大家只觉得庆幸:陶南风,幸好有你。
既然众人并不畏惧她的力量,那还怕什么?
想到这里,陶南风认真回答萧爱云:“砸石头。”
萧爱云眼睛一亮,兴奋地对魏民说:“让开让开,让陶南风来。”
众人让开一条路,陶南风走到魏民第一锄头锄出来的石头面前。
萧爱云在修路队和陶南风是配合惯了的,殷勤地帮她挽起衣袖之后退开三步,抬手指挥众人:“散开散开,小心石头渣子崩到。”
陶南风目光炯炯,盯着眼前磨盘大的灰色岩石。
左手轻抬,将铁钎立在石块之上,右手高高举起,铁锤扬起,重重砸下。体内那股越来越壮大的热流自右手涌出,注入铁锤。
“叮!”一声清脆铁器击打之音。
力量从右手到铁锤,再由铁锤到铁钎,自铁钎尽数涌向石块。
平移铁钎三寸,同样的动作再次重复。
“叮!”
“叮——”
三锤之后,陶南风站起身。
没有一个人说话,知青们惊艳于陶南风这娴熟、充满力量感的动作。
每一次挥锤,看着轻飘飘半分力道都没有,落下之时却带着惊雷之势。
快如闪电、重若千斤。
铁锤力道极大,击打中铁钎发出巨大声响,可是铁钎却一动不动。既没有下落半分,也没有平移半寸,就那样安静地承受着。
铁锤上下舞动,摩擦空气迸射出火光,铁钎一动不动?这得多大的力量!
萧爱云美滋滋上前,对魏民说:“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搬石块啊。”
“啊?”魏民有点懞。
萧爱云笑嘻嘻地解释:“陶南风力气大,在修路队都是她凿石头,其他人负责搬运。”
“只用三铁锤就够了?”魏民指着石头,终于找回自己的理智。他在采石场见过工人们用铁锤砸石块,叮叮铛铛、汗流浃背,哪里能够如此轻松?
萧爱云有点小得意。别人不知道陶南风的神奇,可是她知道啊。修路队如果不是有陶南风陪着,她肯定没办法这么轻松地应付繁重的工作。
萧爱云弯下腰,双手按在石头上,轻轻一使劲。
“咔嚓!咔嚓!咔嚓——”
连续不断地声响,像炒豆子一般。需要两人才能合抱的一块大山石陡然裂开,散成十几块,形状大小类似、边长约二十厘米的小石块。
“哦哦哦——”
片刻静默之后,现场发出巨大的欢呼声。
我的天……魏民的嘴唇都在哆嗦,这是什么惊世骇俗的力道!
陶南风轻轻松松抡三锤,就将石头砸出十几块。别人或许不知道,但魏民可是在采石场卖过苦力的人,他太清楚这里面的门道。
哪怕是成年精壮大汉,也绝对做不到这一点。
先前听萧爱云说陶南风一巴掌砸烂罗宣的办公桌,先前还以为有夸张成分,今日亲眼所见,竟然是真的!半点也没有夸张。
这不是一般的力气大,而是神力惊人!
陶南风转过头,目光似电。魏民对上她的眼睛,膝盖有些发软。他紧紧闭上嘴,没有多说一句话。
谁敢再说她是娇小姐?
娇滴滴又样?她力气大啊。
陶南风的声音淡淡的:“把石块堆在那头,开好地槽做毛石基础。”
魏民回过神,招呼身边伙伴把小推车拖过来,跟在陶南风身后,一车一车地搬运着石块。
管她是神还是仙,力气大是好事。
陶南风在前方开砸,魏民在后方清运,大家井然有序地忙碌着。
叮!叮!叮!
清脆的击打声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魏民悄悄问萧爱云:“陶南风看着秀气,怎么力气这么大?”
萧爱云心思细腻,她现在对陶南风崇拜喜欢,不愿意听到任何质疑的声音,便斜了他一眼:“她天生力气大,只是平时比较低调罢了。”
几个知青一听,瞪大了眼睛。
“唉呀,这可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我的妈,幸好没有和她掰手腕。”
“看她胳膊细细的,没想到爆发力这么强。如果参加运动会举重项目,陶南风一定能拿世界冠军!”
“黄鼠狼再敢来捣乱,让陶南风一巴掌拍过去!哈哈……”
越说越兴奋,大家干起活来更起劲了。
就这样,在陶南风的带领下,知青们只用了两天时间将完成了挖槽任务。
看着堆积成一座小山的石块,众人欢喜得满脸放光。
人多力量大,团结起来工作工作效率真高。
劳动后的喜悦让知青们更加信任陶南风,齐声问道:“陶南风,接下来我们做什么?”
看着眼前按照图纸挖出来的沟槽,知青点砖瓦房大致轮廓初显。陶南风很有成就感,嘴角噙着一丝浅浅微笑,纤指微抬,指向东面湿地。
——挖坑,取土,做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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