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如晦说辞官立刻便交割清楚,毫不拖泥带水地从官场里脱了身。
他距离三品要员不过一步之遥,又因此次的差事办得好,他人还在定州,天子就已经在大朝上夸过两次,这次回来一部之首是逃不了的,待攒上些资历登阁拜相已在眼前。
然而他却偏偏在此时辞了官,放着大好前程不要,要回家做种田翁去了。
他的辞官在李家实在掀起不小的波澜,便是二叔公也主动过来了一次,想要劝一劝李家这一辈里最出色的男儿。
李如晦却说,他做这个官本就只是为了她的妻子,如今妻子已逝,他当这个官便没了意思,不如不做。
说罢便不见了人影,除了每日雷打不动的过来探望李知之外,便日日同好友吃送行酒。
李知问过他几次还有没有钱花,乐得李如晦开怀大笑,直说是他要离了圣都,自然该是别人花钱送行,用不着他花钱。
李知却道:“俗语说:人走茶凉。爹爹既辞了官又要到旧都去,往后在朝中便说不上话了,便是爹爹人缘够好,也不至于日日都有人请客。”
李如晦惊讶地打量了李知一圈,笑道:“我这笨女儿竟也开窍了。”
李知面露不满,李如晦便俯在她耳边道:“爹爹只与你说,你不许往外传。爹爹是辞了通政司副使,陛下却又给了个旧都太学令,待爹爹到了旧都,旨意才会下来。”
李知挑眉,“照爹爹如今吃酒的这个频率,您觉得我还有传的必要吗?”
李如晦一愣,“这倒也是。”
李知顺口就问:“陛下不肯放你走?”
她这么问也是有原因的,旧都太学地位特殊,凡三品以上官员子弟若要参加科举,必要在旧都太学规规矩矩的读上三年书,得了评定结业才可参加科举入朝为官,若是不合格,或是中途被退学,那这辈子就与仕途无缘了,便是封荫举荐也照样做不得数。
却是李如晦听她这样问,正了脸色道:“我们不归的确是长大了。”
说完又有些自责,因她没了母亲,才会事事多思多想,从前的李不归可不会想这些,只需想着今日穿什么明日戴什么,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同好友们玩乐即是。
“不归啊,莫要小小年纪就像个大人一样,你还同从前一样无拘无束的便是,万事自有爹爹在前头挡着。”
李知僵了一下,才道:“好的,爹爹。”
她毕竟有着三十岁的内里,分明是和眼前人一样的年纪,却偏偏是一副十二岁的模样,十八年的经验差距,叫她扮演自己都扮演不好。
李如晦又道:“这几日好些了吗?”
“我已大好了。”
“看起来是不错。”李如晦说,“待我再同陛下讨些好药材来,咱们就准备出发了。”
李知笑着送走了还算愉悦的李如晦,父女俩各自转身同时沉了脸色。
李知想着,走得这样急,别说准备,她都还没来得及再查证一次,毕竟她认为幕后推手是永王府,这全是猜测,一点直接证据都没有,况且她困于这方寸之间,半点动弹不得。
还是要快些长大才是。
“姑娘,外头大爷带着客人来咱们院子里讨茶喝,可要请进来?”
李知站住了脚,大爷?想了一会才道:“大哥哥带着什么客人?”
团圆回她:“好似是哪家的公子,我并不识得。”
李知又问:“大哥哥怎么说的?”
“大爷只说讨两杯茶,他的小厮提前过来了,两位公子只在园门口吃茶解了渴便走,不进来打扰姑娘休息。是我见了姑娘在这里站着便想着多问一句。”
李知点头,“那便照大哥哥所说去办便是。”
团圆转身去办,李知又叫她:“你回来。”
“好好瞧瞧那公子什么模样?回来说与我听。好端端的大哥哥怎会带着外客走到了咱们这来了。”
团圆应了一声连忙去了。
李知听了旁人要吃茶,竟也觉得口渴,自去寻了水喝。
林显同李家大爷李舒站在一块等着竹熙园的茶,心里不禁有些紧张又有些着急。
他一觉醒来回到少年时,也很是惊疑了一阵,几番确认这并不是大梦一场之后,就把东都的满天神佛拜了个遍,不知是哪位神仙给了他一个重来的机会,他便都去谢了,总有一个会是谢对的。
他想着总归他已知前事,如今待要好好弥补曾经的亏欠。
他那一世谁都不负,却独独亏欠了李知一人,费尽心思地娶了她过门,却又偏偏不曾护得她安宁,还叫她早早逝于病榻。
李知合该是个被人捧在手心里疼爱的女子,却为了他一生委曲求全,他总想着再等等,再等等,等到云消雾散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他便带着她逍遥山水,此生再不问世事,拿他余下的半生好好补偿李知。
但是李知并没有等到他的补偿。
她永远地停在了三十岁,带着半生苦痛永远地离开了他。
林显发觉自己真的回来之后,第一个念头便是来看一看李知,来看一看这里是否真的还有一个李知存在。
但是他害怕又胆怯。
若是他们的初遇不是在摘花宴上,而是在什么别的地方,会不会李知就不喜欢他了,于是他安静地等着,等着摘花宴,等着好兄弟来拖着他去那无聊却又让他满心期待的摘花宴。
但是李知没有出现,从头至尾都没有出现过。
他越发害怕起来。
他怕引起旁人的猜疑,自回来后关于李知的事半句都不敢多问,但是李家明明是存在的,通政司副使李如晦也是确确实实存在的,没道理独独没有李知。
林显越想越不安,便翻墙进了李府,他记得李知喜竹,李知嫁给他之后他也曾想给她种一片竹林,只是这事一拖再拖,后来便不了了之了。
李府里有两片竹林,一片在外院,一片在内院,他直冲着内院去了,果然见到了李知。
十二岁的李知还是一团孩子气的样子,躺在一团素色的锦被里似是睡得不安稳。
林显不错眼地看着李知,原来她睡着的时候这么可爱,和那个看起来飞扬跋扈实际十分要强的李知竟也不同。
李知不知梦到了什么,似是梦魇了一般,林显一急便将她喊醒了。
然后他就看到了李知红肿的眼睛,像是哭了很久很久的模样,可是以前的李知从不曾流过眼泪,疼也好苦也罢皆是一口吞下,半分不说与人听。
他在李知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还是少年模样,他还来得及,他终于来得及了。
可是李知看着他的眼神渐渐变了,突然就抄起玉枕劈头盖脸的砸了下来,还骂他是鬼,叫他滚。
他看着脸色煞白的李知想她可能是被吓到了,大晚上睁开眼看到一个陌生人在床边看着她,是个人都会害怕,他顾不得擦脸上的血,未免引起更大的骚动只得匆匆跳窗离去。
林显在李府外头躲到天亮,看着大夫来来往往地进出李府大门,看来他是真的把人吓坏了,他想再进去看一看李知,但他不能,哪怕那是活生生的李知,是他想要护在怀里的李知。
现在的他毫无立场。
关于李知的变故太多,于是他也顾不得其他,叫人去打听了来说与他听。
李知没有和母亲决裂,而是力抗长辈压力,还了母亲清白,然后把万贯家财一股脑的扔给了皇帝,还有她没来参加摘花宴,没有在母亲孝期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参加一个又一个宴饮。
这个李知也许不是他的李知了。
这是一个全新的李知,一个属于这个世界里的林显的李知,而不是他的李知。
但是他代替了‘林显’的位置,成为了林显。
他的愧疚没有了弥补的对象。
林显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好几天,直到额头上的伤口流尽了血结了痂,程西臣一脚踹了他的门,却在看到林显的时候,把一肚子的怒火吞了下去,无奈道:“你若果真喜欢那李家三娘,回了外祖母,请她老人家遣媒人提亲去便是,何苦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林显蜷缩在地上,眼神已然直了:“喜欢又能怎么样呢?”
“喜欢便去待人家好,而不是跟死了老婆一样在这里自怨自艾。”程西臣踢了踢他,“别做这一副老气横秋七老八十的样子,丑死了,我若是小娘子,我也看不上你。”
林显拿手挡住了脸,他可不就是没了老婆。
程西臣叹了一口气,撩了袍子蹲下,道:“我打听过了,那李三娘才失了母亲,说不得要守上三年的孝,三年后她也十五了,届时再请外祖母出面为你聘回来便是,你趁着这三年去讨了老丈人和小娘子的欢心,还有什么不成的。”
又道:“李四老爷辞了官,要回旧都去,你正好也到旧都去把太学那三年的书读了,又能趁此机会亲近亲近,岂非两全。”
“阿显。”程西臣戳他,“你哭甚?”
“她有没有好些?我叫你送的药送去了没?”林显问。
程西臣想给他一巴掌,又忍住了,“送去了,不过听说陛下给李四老爷赐了药,想是用不上你的了。”
又道:“听闻陛下要叫李四老爷任旧都太学令,也不知是真是假。”
“旧都太学令?!”林显猛地坐了起来,乱套了全都乱套了,是不是因为他先掀了永王的老底,才带牵出这一系列的事端来的。
永王被贬的消息也就在这几天了,他怎么忘了,他回来之后先一铲子挖了永王的底,若非这样也许便不会发生后头这许多事了。
原来都是他的错。
林显一会哭一会笑,看得程西臣一阵害怕,莫不是鬼上身了。
“我得去瞧瞧李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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