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竹喧有想过为江望辩白,但如此一来,势必要刨出陈年旧事作证,于是就放弃了。
她走向黎子明:“师哥,周末如果得空,我想抽两天时间回家一趟。”
开张以来便一心扑在工作室的她,难得开口,黎子明自然答应:“周三周四我要到外地跟拍,等我回来,就陪你一起回家,我也很久没见阿姨了。”
闻竹喧一愣:“跟拍?去哪里?需要我吗?”她刻意忽视了后半句话。
其实黎子明也就刚来杭城时,见过她妈妈一面。
“清凉峰,去拍工作纪实。他们有专业的拍摄团队,只不过这次人手不够。戈颂尔介绍的工作向来钱多事少,我一个人就够了。”
罗杰一脸戏谑:“黎哥,戈颂尔这么照顾我们生意,如果不是她身边已经有了小白脸,我都以为她要钓你了呢!”
“奖金嫌多了是吧?干活去!”黎子明笑着呵斥,看样子好像很受用。
当初黎子明在北城,可是排期才能约上的摄影师。如今去拍工作纪实,闻竹喧总觉得都是她造成的。
“师哥,让你去拍花絮是不是太屈才了?不如我……”
“不会,他们是去拍动物,我是去拍他们。山里凉,女孩子就别去了。”
“动物?”她不解。
“嗯,他们是省野生动物保护协会的,这次去主要是定期观测梅花鹿,做数据和影像收集。”
行程逼近,内心的愧疚和不安还未散去,突又砸下新的挫败感,将人拖入了颓丧的谷底。
一个突然爆流量的网红,想趁热打铁再火一把,所以来拍一套氛围照。但她不顾闻竹喧的提醒,要求风格极尽擦边。
几经劝阻不听,闻竹喧只能帮她分了类。
谁知她非把擦边那组照片放上网,结果直接被炸了号。网红怒气冲天,无处发泄,竟然把责任推给闻竹喧,上门撒泼打滚。
黎子明刚好不在工作室,杨露思推罗杰在前面当炮灰,小二也被吓成了个蒲公英,炸着毛四处逃窜。
网红足足闹了俩小时才悻悻离开。杨露思心疼饱受摧残的闻竹喧,让她提前下班回家。
暮时阳光,仍显炙烤,未到下班高峰期的街上,车辆不多。树荫下擦肩而过寥寥几人,包括飘若游魂的闻竹喧。
顾客之所以敢上门找茬、故意为难,一方面看她是女摄影师,一方面也是因为,她连一个让人信服的奖项和出圈的作品都拿不出,根本站不住脚。
说起来,闻竹喧也不是没有参加过摄影比赛,只不过好像总是欠点运气。要么主题争议,失之交臂,要么暗箱操作,内定人选。
闻竹喧清楚,说到底还是不够好,无法让人信服,怪不得别人!
她蓦然想起江望许的生日愿望,难以名状的情绪涌上心头。原来不被人信任,是这样一种抓心挠肝的感觉。
“胖虎!胖虎!”
前方突然传来一声声心急如焚的呼唤,虚虚在地上砸出坑的脚步不容忽视,夺走了闻竹喧的注意力。
一个银发老爷爷穿着解放鞋和长裤,宽大的背心吊在肩头,褶皱的皮肤被阳光晒得通红,汗如雨下却不知道擦一擦。
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发现老人目光飘忽,意识不明,脚步跌跌撞撞没有方向,只有口中的“胖虎”清晰有力。
闻竹喧情不自禁走上前,拉着汗津津的老人到树荫下询问:“老爷爷,你在找人吗?什么时候不见的?”
老人好像答不上来,抓耳挠腮干着急。
“那他多大了?长什么样子?”
“十岁了,”老人手里开始比划,眼神依然没有聚焦,“长得很白很白……”
一听只有十岁,让人不禁跟着着急起来,一老一小走失可是大问题。
“胖虎,我要去找它,不然我老伴儿会难过的。老伴儿……胖虎……”老人开始机械性地重复着一些听不清的话,再追问其他,均是一问三不知了。
无名无姓实在难找,还是报警为好!
闻竹喧刚掏出手机,老人突然挣脱束缚,闹着冲出去,怎么都安抚不了。别看年纪大,力气却不小,差点把她推倒,还好背后有人及时扶了一把!
她转头准备道谢,发现刚才在脑海浮现的江望,此刻竟然披着医生大褂,大变活人跃然于眼前了!
“你没事吧?”江望一手扶着她,一手拉住老爷爷,眉头微凝,气息不稳,像是刚才跑太急了。
闻竹喧摇摇头,问:“你怎么在这里?”
这时,一个中年女人也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一把抓住老人的手,喘着粗气喊道:“爸!爸!可算找到你了!你怎么又乱跑?”急切之后骤然放松的她,眼眶湿润了。
江望打量完毫发无伤的老人,才又把目光落回闻竹喧身上:“你怎么跟廖爷爷在一起?”
见来人是老人的女儿,她松了一口气:“我刚看到他在找胖虎,但是神志又好像……”她避重就轻,“总之找到人就好。”
“江医生,这是你朋友?”中年女人在他们之间瞅了个来回,对闻竹喧说,“小姑娘,真是谢谢你了,不过,胖虎是一只狗。我爸几次走丢,都是因为找胖虎,今天连信息牌都没带在身上,多亏遇见了你。”
“没事……那狗狗找到了吗?”虽然有点糗,但她还想着帮忙找狗的事。
“胖虎……去汪星了。”作为动物医生,见惯了主人与宠物分别的江望,似乎有些不忍让老人再听一次。
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闻竹喧,只能静静目送他们道别、离开,然后才听江望问:“你怎么在这里?”
“回家。”
“走着吗?”
闻竹喧微点了一下头,情绪低落得很明显,好在对方没有再问什么,只是说:“我送你到前面小公园吧。”
闻竹喧漫不经心瞟他一眼,更像是懒得说话默许了,刚走一步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我要往这个方向?”
江望挑眉:“宠物医院在那边。”
难怪他穿着医生大褂,“我说怎么这么好心?到底是你送我,还是我送你?”人沮丧时,连牢骚都是恹恹的。
“那你等一会儿?我送你回家!”
在江望的侧目注视下,闻竹喧摇了摇头,默默数起脚下的路砖,数到三十六的时候忽听旁边说:“廖爷爷得阿尔茨海默症已经很多年了。”
她诧异地抬头,见江望目不斜视地向前走,好似自言自语地继续说着。
“之前一直是老伴在照顾他,还有一只陪伴了他们十年的京八犬,就是胖虎。老奶奶经常领着老爷爷、牵着胖虎在附近散步,路过医院也会进来聊聊天,医生护士都羡慕他们感情好得不得了。”
一般这么描述的故事,后面往往没什么好结局,果然……
“年前老奶奶车祸去世了,把什么都忘了的廖爷爷,唯独只记得老奶奶临终前交代他,要照顾好自己和胖虎。可本身年纪不小的胖虎,像是有了感应,不到一个月也跟着走了。廖爷爷偶尔清醒,便会发现胖虎不见了,好几次趁儿女没注意,就一个人跑出来找,嘴里总念着一定要找到胖虎,不能让老伴难过。”
他们停在了小公园附近,江望若有似无一声叹息,话好像没说完,却不再说了。
还沉浸在故事里的闻竹喧,喃喃发问:“为什么留下的是老伴去世时的记忆呢?”
江望抬头,灿阳洒满面庞,模糊了轮廓:“人被困在森林迷失方向的时候,一般都是寻着太阳找出路的。”
“你是说,那段记忆就是廖爷爷的太阳?那……为什么不能是快乐时刻的片段呢?”
歪着脑袋的眼里波光粼粼,有执着的疑惑从中投射出来,纯洁真挚得让人想要一辈子守护。
江望沉了沉肩,意味深长地说:“痛苦并非一无是处,相反它也是一种动力,比快乐更深刻,可以让回忆历久弥新。尤其是,当你想跟一个人建立更深远、更长久的联系时。”
动力?他是在安慰我吗?
闻竹喧蹭了蹭眼角,从磁性声音构造的画面中抽离,抬头迎上摧刚为柔的绵远目光,捕捉到藏于琥珀色瞳底一转而逝的苦涩。
总觉得,现在的江望深沉了许多。但那种深沉,又似渊潭丛生的水草,拼命豁出一片勃勃生机。
“我到了。”他的视线尽头是博恩宠物医院。
这不是之前带小二来的医院吗?
闻竹喧惊讶,情绪被丝丝牵动:“我刚捡到小二那天,就是带它来的这里。”
工作室开业第二天,小雨淅沥,闻竹喧在角落发现一只落汤猫,瘦小可怜,眼睛明显有感染,便带去了医院。
她只记得,小猫被护士一把抢走,而主人要先擦干衣鞋、经过消毒才能进门。
护士一边说这是院长的规定,一边透过诊疗室的玻璃往里看,眼里既带着对严苛要求的不满,又有对那挺拔身影的倾慕。
“其实上次就是我给小二做的检查,可惜中途去手术了。若早先见到小二的主人,或许就能早些重新熟悉起来了。”江望脸上淡淡一抹笑。
原来,他也有同样的疏离感、同样的惋惜。无论曾经多熟悉的两个人,跨过岁月再见时,往往相顾无言。心头翻涌的滚烫,亦不知从何话起。
路边有自行车铃声一响而过,江望忽然摊开掌心,仿佛变魔术一般,凭空变出两颗糖,跟上次给周岩的一样。
这个幼稚的举动,终于让身边人舒展了笑颜:“我又不是小孩子,怎么拿对付周岩那一套对付我?你什么时候养成随身带糖的习惯了?”
“什么时候……想不起来怎么就养成了。”江望的喃喃自语,一下子击中了对方的心,却没有给对方更多思考的机会,“吃点甜的心情好!回家洗个澡,好好睡一觉,糖不够了,明天再来找我要。”
他把糖放进她手里,动作比话语还轻,心意却比回忆还重。重得她使了很大劲眨眼,才让眼前的虚影消散。
被推去上班的江望,穿过人行横道,走到马路对面的两层楼宠物医院。
一个牵狗的年轻女孩迎面出来,跟他热情地寒暄,分别时频频回头,还顺着他的视线,望到了路对面。
那边,闻竹喧握着糖,眼里心里满满的安慰,怀着轻松百倍的心情,迈开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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