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殊竹在宫中待了一夜,清晨接着上朝,等回到枢密院时日头已经老高,他先推门进屋,很意外瞧见小丫头还没起床。
冷瑶平日准时五更念经,今儿报晓鼓敲了几遍也没睁眼,大概是昨夜被吓住,睡得晚满脑子做梦,直接躺到日上三竿。
段殊竹隔着屏风瞧了瞧,睡觉的姿势还挺老实,锦缎兰被面上伸出个小小的脑袋,乌发如云全散落在枕下,趁着微粉脸颊,像朵开在湖水边的海棠花。
他笑笑,心里生出别样情愫,这屋子里总是冷冰冰,从来只有自己一个人,现在突然就熨烫上了温度。
暖洋洋得好似窗外春阳。
段殊竹退出去,小心翼翼的模样比在子华殿里伺候皇帝还仔细,吓得跟在后面的胡掌事大气也不敢出,捏着嗓子问:“昨夜辛苦,大人想吃点什么?”
“不饿,等会儿再说。”
“早饭还是要垫几口,错过点儿就成午饭啦!”段殊竹从在掖庭时胃就不好,胡掌事自然记得清楚,还想多说几句,忽地被旁边的李琅钰拽了拽,朝屋内瞟一眼。
胡掌事才反应过来,这是要和里面的小娘子一起用饭,笑自己真是越老越愚钝,赶紧和李琅钰退出去。
段殊竹坐在桌边看奏疏,屋外的玖儿见没人便进来回话,点头哈腰地说昨夜安稳,小娘子睡得也好。
“你睡得也挺足吧?”他拿起紫毫尖,笑嘻嘻地问:“在哪里眯的觉啊。”
这也知道!难不成是九头身。
“小的……小的就只偷了一会儿懒!”吓得脸色发青,抬眼却看对面人满眼愉悦,原来人家没动怒,立刻舔着脸道:“下次不敢啦,都是小娘子菩萨心肠,舍不得后半夜小奴们还站在外面。”
手下的人说话服帖,他也听得顺耳。
“既然让你睡,你就老实去,有什么敢不敢,机灵点就行!”
冷瑶这个性格肯定不会让人在外站着,段殊竹心里有数。
玖儿只在心里哟了声,在枢密院当差这么久,还没见过主使如此轻松地说话,好像逗乐一般,看来以后要围着谁转悠再明白不过。
这些小太监都是人精似地,立刻接着说:“昨夜小娘子说京都的杏仁酥最好,只是没机会尝,奴这就去西市买回来,小食还是街边的正宗。”
段殊竹点头,问:“还说什么没有?”
玖儿想了想,“哦,好像还惦记一匹马……”
冷瑶可不是没长大,救了一匹马就生出感情来,天天惦念。
“叫李琅钰去办马的事,你传个话就行。”
玖儿不敢多问,连忙去寻李公公。
窗户外的阳光明媚,光影穿过纱窗,落在地上水波粼粼得好看。段殊竹揉揉眉心,轻轻打个哈欠,起身在花屏处瞧冷瑶来回翻身子,手捻在头发上,一副想睁眼又不能够的样子。
醒是醒了,但在赖床。
她钻在他的被褥里,闻着兰花香气,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与舒适。
段殊竹看看时辰,走过来坐到床边,伸手捏捏对方的鼻子,笑:“起来吧,不吃早饭会肚子疼!”
冷瑶眼睛勉强睁了条缝,一缕阳光洒下,心里咯噔声,意识到时辰不早,肯定已经过了每日念经的时间。
过就过了吧!只是想起昨晚才给人家说最重要的就是念经,这会儿却让抓个现行,不好意思又闭上眼,装模装样地问:“哦……现在什么时候啊?”
段殊竹笑嘻嘻,“清晨天刚亮。”
“天刚亮!”扑腾坐起来,头发乱糟糟地垂下,张大眼睛问:“真的吗?莫非我睡糊涂啦。”
她还是这般好哄,惹得他牵唇轻笑。
“你又骗我!”冷瑶撅起嘴,头绕过紫纱帐瞧外面,日头照得白玉兰花像透明似地,少说也快大中午,“唉!今天又偷懒啦。”
她仍旧穿着道袍,但脱了外面的罩衫,里面是条素白纱裙,整个人通体雪白,只有乌发与红唇一点,还有那双桃花春水的眼睛。
像窗外白桃花化成的精灵,昨夜飘到床畔。
只是眉头紧蹙着,正为生平第一次忘了念经而发愁。
段殊竹把被子拉上她的肩膀护住,顺着冷瑶的心思说:“人都有偷懒的时候,你又不是故意,神仙不会怪罪。”
她扭头问:“真的啊?”
“真的呀,你天天念经比我清楚吧,为道者,慈悲天下,万事万物讲的是心意,正所谓心起于善,善虽未为,吉神已随之1。少做一次功课有什么要紧,前些天瑶瑶不是救了匹马,那才是修心修德的大好事。”
他慢条斯理,引经据典,冷瑶瞧着出了神,她的段哥哥是神仙吧!托生了副好模样,说什么都让人信服。
小丫头歪着脑袋,睁着水雾般的眼睛说:“段哥哥,你以后去修道吧,要是哥哥讲道,肯定下面有大堆的信徒。”
段殊竹噎了下,笑:“你一个人想出家还不够,难道咱们家都要修行不成?”
“来人间一趟本来就是修行啊,无论是出家还是过俗世日子,都要日日行善积德才有福报,哥哥也要记得。”
她说着起身去拿外衫,猛地瞧见李公公昨夜放下的裙子,想到玖儿说穿着道袍在枢密院里奇怪得很,扭头道:“我要穿衣服啦。”
段殊竹信步走到花屏后,随手捏起刚收来的冰裂纹瓷瓶瞧,日日行善……这四个字许是很久没听人说过了!
等会儿又看见冷瑶在用手指理头发,他拿来自己的黄杨木梳,轻轻放在乌发上,念叨着:“好,日日行善。”
手腕灵活地旋转,那发齿间充盈满秀发,一点点移动,头皮上的力道恰到好处得舒服。
惯会伺候人的样子,一看就是专门训练过。
段哥哥以前也会疼人,但都是一副贵公子举止,并不像这般面面俱到。
在掖庭里啊,不知道过的是什么日子。
冷瑶猛地伸出手,向后抓住段殊竹的腕部,咬着嘴唇小声问:“哥哥平时都是谁给篦发2啊?”
“我?玖儿会做,但我不喜欢,有这功夫不如洗了舒服。”
“以后瑶瑶来!”她腾地站起来,那梳子上还扯着头发,一下子就扯下几根,疼得直叫唤,“哎呀……”
“梳发时不要乱动!”段殊竹又气又想笑,什么事值得急成这样,“快坐回去。”
冷瑶只好又乖乖地坐好,嗫喏着:“我想给哥哥梳发的,好不好?”
“你想就来做,好不好都可以。”
他细心地把齿梳间的碎发抹平,不觉得这也算个事,目光落在小丫头稍微毛躁的发尾,以冷瑶的年纪,别的侯门贵女早就是精致打扮,道观里想必没有好东西,怕是发油都没见过。
段殊竹自己也不用这些,嘱咐外面的小太监去拿茉莉清油蜜,冷瑶挽着头发笑嘻嘻,“发油我也有,泽兰给过一瓶,好像也是茉莉花味道的呢。”
说罢转过身去倒茶喝,没注意到对方的脸色沉下去。
段殊竹清清嗓子,低声又吩咐一遍:“换成桃花蜜吧,快一点。”
小太监嗯了声,只怕自己听错,低声下气地:“主使,宫里刚进了一批上好的茉莉清油,据说是西域进贡的品种,比那个桃花……”
“茉莉清油满大街都是,进贡的又如何。”
语气不悦,小太监不敢多话,赶紧一溜烟去取。
冷瑶浑然不知,正抿着茶,靠在花屏边仔细地打量这间小屋,昨晚吓得半死,根本没机会瞧,现在想不愧是段哥哥的住处啊!
家具没几样,书桌与博古架却是不能少。
檀木桌上摆满朱红色奏疏,碧玉笔袋里插着一排宣州紫豪尖,一个个实在是太名贵,冷瑶以前在翰林书坊见过,泽兰做梦都想有一根,老板却和宝贝似地供起来,碰都不让碰。
她兴致勃勃地跑过去,指着笔袋问:“哥哥,我能拿起来看一下嘛。”
段殊竹坐在门口的圈椅里笑,“可以。”
“真好看啊,上面还有花纹。”她来回地翻着瞧,指尖碰触笔头,柔软如丝,“怪不得人人都想要这个呢,真是天下少有,我以前在翰林坊里见过,都不敢碰。”
他闭上眼休息,悠悠地搭话,“这也不算好东西,我喜欢宣州的散卓笔3,软硬适中,拿起来顺手。你要喜欢,等会午饭后回家去看。”
他说回家去,一个“家”字淡淡地飘出来,像个羽毛似地落到人心上,暖暖地带着舒服,激起一片柔情。
都是早就没家的人,如今又有了归宿。
冷瑶握着紫豪尖一下下捋上边的毛,偷偷用眼角看在摇椅上歇息的人,若说起好比家人,她还有一个,那就是宝甃。
小丫头走过来,蹲下身子,瞧着放在座椅把上瓷白的指,骨节分明又不突兀,写得一手俊逸潇洒的字,她调皮地把下巴放上去,抬起眼皮说:“段哥哥,咱们把宝甃也接过来罢。”
段殊竹好像睡着,迷糊地嗯一声。
“还有,这个紫豪尖送我一只吧。”
“……给你散卓笔吧。”
“不啦,我字写得又不好,用这个紫豪尖都糟蹋啦,妹妹想送人!”
段殊竹睁开眼,停了一下,淡淡地问:“谁?段泽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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