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花梨交椅晃啊晃,段殊竹又半闭起眼睛。
春日柔光穿过院子里的花影,在白玉脸颊落下细碎金箔般光斑,回来时换了身松花绿圆领袍衫,若竹色对锦半臂,上面的赤金团花缠枝纹光华潋滟,衬得眼前人尊贵十足,眉宇间还有那么一丝少年气。
冷瑶瞧着傻傻地呆住片刻,才反应过来自己习惯把泽兰挂嘴边,但绝对没有提过对方姓段。
不言而明,她的那点事早被枢密院翻个底朝天。
忽地心生畏惧,段殊竹温柔地望着自己时,确实还是过去的段哥哥,但只肖细微表情的变化就能让人胆颤心惊,冷瑶也不例外。
“哦,那个泽兰是我朋友。”她也乖,把两人的事完整地描述一遍,末了还特意加一句,“还说是哥哥家的远亲呢。”
段殊竹淡淡地嗯了声,泽兰的背景金陵探子早摸过,父母逃荒时走散的孤儿,说是到段家来寻亲,偏巧遇到被抄。
他对这点并不怀疑,朝廷还有三门穷亲戚呢,何况自己家,但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段殊竹可没认亲的打算。
“泽兰人很好,”小丫头还在怯生生地说:“这些年哥哥不在,都是银屏与他照顾我。”
“既然如此,送紫豪尖太轻了吧!”段殊竹唇角轻牵,瞧小丫头神色严肃,漂亮的小脑袋放在自己指尖,反手捏了下她的小下巴,一改态度亲昵地:“这么照顾你,我自然要重谢,听说他最近想走仕途,参加乡贡?”
果然知道得一清二楚,冷瑶心里倒吸口凉气,点头回:“嗯,但不知道能不能甄选上。”
“这倒不难,明天让李琅钰给金陵郡守写封信,朝廷现在虽然不实行大臣推荐,到底有人好些,只不过段这个姓不能再用,需要避嫌,改别的吧。”
冷瑶喜出望外,没想到泽兰还能沾到自己的光,直起身子笑吟吟,像个撒欢的小狗儿,“多谢哥哥,他一定会千恩万谢。”
“那倒不用,将来他要做得好,我也需要自己人。”顺手将小丫头发上的绿玉簪别正,碧绿的袍袖落下,惹起兰花香起,“再说想谢就亲自来跪,要你这个小丫头充什么数。”
“我都大了啊,”腾地站起来转一圈,就怕人家把她当成娃儿,“你看嘛,早就不是小姑娘啦,难道连替人致谢都不够格吗?”
他顺着屋内的光晕看她,微微仰起头,心里对方还是那个圆嘟嘟的小丫头,这会儿看却已经长成盈盈细腰,娇媚可人。
草绿对襟直衣下系条贵妃红长裙,一条乳白飞鹤纹披帛挽在肩上,从肘部蜿蜒盘旋,暖风吹过,若飞若扬。
真是长大了啊!好像冬夜下了雪的梨花,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人家还嫌不够呢,凑近迎着他的眼睛信誓旦旦,“哥哥你仔细看一下瑶瑶,说的对不对?”
“对,我妹妹怎么能不够格呢?”他眼里的笑意被柔情荡开,正色敛神好不认真地:“是规格太高,小臣承受不起。”
他说得温顺服帖,若竹绿的半臂歪了歪,恰巧接上她微垂披帛,这会儿才发现李琅钰的心思,敢情给的是情侣服似地,绿莹莹一片罩着彼此。
冷瑶的脸腾地红透,段殊竹就那么柔情缱绻地看过来,灼灼目光没有半丝漂移,她可真觉得受不住,心里迅速开始念清心诀1。
一脸春色遮不住,好家伙,幸亏是自己亲哥哥,要不可羞死人啦!
掩手拢发髻,别过头去瞧博古架上的玩意儿,心里扑通慌得很。
段殊竹觉得有趣,他瞧着她像欣赏一幅画,一副自己早就珍藏又失而复得的珍品。
不知名的鸟儿飞到桃花树上,洁白翅膀舒展落下,相互嬉闹,莺啼燕啭。
兰花飘香的屋子中,二个静悄悄的人儿。
小太监从西市赶回来,提着鸡翅木食盒走到门口,顿了顿不敢打扰,半晌怕饭凉才弓着身子跨进屋内,悄声道:“主使该吃饭啦,别饿着小娘子。”
桌子上摆满花糕酥酪,上好的各色冰饮子,菜品都是素食,冷瑶明白是为了自己,枢密院的人果然心思细,真是名不虚传。
她佯装叹口气,对着满桌佳肴惋惜地:“段哥哥手下的人太有眼色,只是你以后恐怕要和我吃素了呀!”
对方捡起块花糕尝了尝,神态自若:“素食挺好的,不只健身还修福。”
冷瑶噗嗤笑出来。
小太监旁边看得真切,虽然摸不清哥哥是哪种哥哥,反正这位小娘子不敢得罪,一边伺候一边说:“主使说得对,小人也准备食素呢!还有刚才李公公叫人传话,府里都收拾好啦,随时能去瞧。”
“嗯,下午有事就去府上找我。”转过头将雪梨冰饮子推过来,先用帕子擦干净外面的冷霜,轻轻地:“等会儿回家。”
回家啊!她的家,和段哥哥的家。
冷瑶鼻头一酸,差点眼眶通红。
枢密院主使府落座在城北贵族区,位于最东边的高楼大宅,门口正对着坊门街道,不是一般富贵人家可以匹敌。
进门先是高耸的戟架2,后面连着无数层峦叠嶂的花园小院,冷瑶才下轿子,还没站稳李琅钰就迎出来,还跟着两个容貌清丽的侍女。
李公公殷勤地说:“这园子本来没这么好,都是主使来了后亲自画的图样,如今才有这小桥流水,百花齐放的江南景致,现在小娘子能来就更不一般啦,好比花儿有了魂魄,宅子也蓬荜生辉。”
说的冷瑶直想笑,斜眼看段哥哥也是副听够了的神色,忍住没敢吱声。
她被安置在最大的琼芝园,旁边就是段殊竹休息的碧虚馆,两个侍女一个名为问秋,一个叫做语冬,都是和善可亲的摸样,前后围着她转悠。
段殊竹觉得太吵,挥挥手示意都退下,自己带着冷瑶在园子里转,曲径通幽处,小桥流水下,冷瑶红色的衣裙飘摆,咯咯的笑声让整个园子生机勃勃。
太久了,这里虽美却不醉人,连它的主人都留不住,太空荡的地方显得落寞,段殊竹宁愿挤在枢密院的小房间都不愿意回家。
迎面一处碧波荡漾,四周奇石林立,九折曲廊攀上假山腰,他拉着冷瑶走到印月亭。
“这里地势最高,清风明月就在耳畔,瑶瑶可以在此处念经修行,累了就看下面的芙蓉美人,隔着清澈湖水,对面的锁春苑里有几个歌姬,偶尔高歌一曲,伴着水音儿别提多好听。”
正说着就有咿呀的声音传来,清脆婉转,“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冷瑶笑嘻嘻,靠着栏杆别过头瞧他,碧玉簪子边上的花瓣飘下来,落得春水涟漪。
“好不得了,哥哥如今还养歌姬啊!”
段殊竹笑道:“我如今什么养不了,难道还担心名声不成?”
他说得随口,但不知为何总带着点自嘲,又好像在求人家安慰,本来是尽显权力的一句话,到像个怨妇似地连自己也吃惊。
小丫头不傻,从昨夜到现在对方多次试探,她清楚段殊竹的心结,瞧着那身松花绿圆袍后的一片松柏树,枝条伸展就快浸入水中,两只眼睛亮亮地盯着段殊竹,问:“哥哥,君子如松什么意思呢?”
他笑着摇头,还说自己好读书,如今这种问题都弄不明白。
“论语里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说苑中有草木秋死,松柏独在。世人用青松比喻君子,自然是要表达身为君子应当有如松一般昂然挺拔的品格。”
“那品格来自于哪里?”小丫头问得认真又蹊跷,段殊竹将双臂靠在围栏边,貌似也想一会儿,“品格在于心,还有言行举止。”
“这就是啦,都是心意和言行,可和身体沾不到半点关系呢,好比一个人身形不佳,难道就不能做君子吗?”
段殊竹愣了愣,才明白人家在宽他的心,宦官最不耻的就是那副残缺身子,小丫头敏感地绕过这个痛点,借自己的口来表明心意。
他垂眸沉默,她过来拉他的手。
“哥哥你看!”把段殊竹的手心翻过来,中指靠下的位置有一颗鲜艳若血朱砂痣,是小时候替冷瑶在九华山上摘野果所伤,刺扎得很深,拔/出/来/血流不止,后来就成为一颗红痣。
每次见着都让人心疼,冷瑶用青葱指尖摸了摸,道:“红痣仍在,犹如我心,哥哥永远是瑶瑶最亲最敬之人。”
她的眸子羞不敢抬,毕竟年纪大了,不像小时候拉拉扯扯也没所谓,可又觉得没别的法子让对方安心,只能这样握着手不敢松开。
“嗯。”段殊竹答应一声,悬着的心落了地。
五年来这世上的一切都在变,棠烨朝改朝换代,而自己正是搅弄风云的见证者,但至少仍有人依然如旧,让他前所未有的安心。
冷瑶也松口气,回头逗枝头上的鸟儿玩,语气略带埋怨,“哥哥怎么从不说我是最重要的人呢?总妹妹这样表白真不公平哩!”
“我不说你还不知道吗?”他靠在后面瞧她,慢条斯理地:“我以为你总是明白的。”
冷瑶不理他,只顾逗雀儿玩,远远听外面的曲子飘来,悠悠扬扬,百转千回。
“最是年少轻狂时,一片相思染青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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