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到清明,寒食节当日禁烟火,各家各户只能吃冷食,但宫中早就给官员按级别赏下食物。
冷瑶一大早笑吟吟地嚼着枣糕,瞧问秋在门口插柳枝。
几寸柔软绿丝垂在小丫鬟白嫩手中,灵巧地踩在脚蹬上认真地挂着,春风吹起鹅黄襦裙,迎上清晨的阳光,亮澄澄得好看。
冷瑶也跑出来凑热闹,站在绿茵茵的长廊下问:“咱们也有挂柳的习惯?我还以为只有金陵才讲究呢。”
“往年没有,这次是主使特意吩咐弄的。”问秋装饰好柳条,蹦下来说:“印月亭下面的芳菲林还支了秋千架,小娘子一会儿去看看。”
每逢寒食清明,她就在流云观里摘野菜吃,没想到京都能有这么多名堂,人有银子又闲就是好。
“长安到底是都城,我吃口枣糕就够幸福啦!”
今日穿了件烟雾紫对襟纱衣,下面的桃粉色襦裙坠满银丝蝴蝶,双丫髻只插一只海棠花钿,衬得她也像只翩翩起舞的彩蝶。
“小娘子也太好养活,今儿好吃的可多呢,春酒新茶,寒食粥,青精饭和凉糕多的很。”
冷瑶装模做样地摇头,叹口气道:“哪里像过寒食节啊,丰富成这样!罪过,罪过。”
问秋笑着想接话,抬眼又噎住,原来是自家主使从后面乐悠悠走来,丫鬟赶紧施礼,有眼色地退下。
段殊竹抬手将一朵芥子花插在冷瑶头上,眉眼带笑,“真好看!”
小丫头扭过身,迎着他温柔如水的目光,哼了声问:“段哥哥,我问你,你真的是枢密院主使吗?怎么一天到晚也不见上朝做事,竟弄这些没用的玩意儿,还天天就会盯着我!”
段殊竹看人家一副委屈模样,敢情跟自己还受苦了,蹙蹙眉头道:“我以为世上最重要的事就是哄妹妹开心,莫非做错还惹得你心烦,以后改吧。”
“改!”冷瑶呆一下,仍要死鸭子嘴硬,“那……倒也不必,就是妹妹不想太显眼,你看年年都不插柳,今年偏就做,一看就是为了我。”
她说的是实话,太多人鞍前马后让小丫头不习惯,从小到大长在清净之地,突然一夜之间就被放上枝头,心里总觉得不安。
段殊竹靠在长廊边,先抬头看了眼随风飘摆的柳枝,笑:“你没听过寒食不戴柳,红颜成白首1,往年我这里又没有红颜,自然不用插柳,难道你想变老变丑啊?”
天下就他的理由多,冷瑶也靠过来,伸手绕着长长的柳枝,一片片绿叶滑过指尖,接话道:“你又唬我,前些天裴尚仪才教过,寒食节遍插柳枝是为了祈求政事清明。”
“了不起啦,现在懂得这么多。”他把柳条揽过来,顺势折了一条,饶有兴致地问:“那瑶瑶觉得朝堂上可清明啊?”
“我怎么会明白呢,不过就算之前不行,今后有哥哥也一定会好起来。”
她又忘记日日读书写字的心烦,总还是这个兄长最合心意。
段殊竹闭上眼睛,让暖阳缓缓地在脸上流动,忽地又有一片云过来,天空瞬间暗沉,轻雾般的细雨从上而下,打在皮肤上又嗖地融化,竟有种温柔触感。
冷瑶就乖乖地待在边上,桃红色披帛飞起,一点点拂过他的手。段殊竹的侧脸如雕刻般清晰,线条却又非常柔润,她的眼睛得到巨大满足,凑过来问:“哥哥,你觉得咱们两个长得像不像啊?”
真是小女孩才会在意的问题,段殊竹笑起来,从心里的笑,浑身舒展,说:“不太像,你比较好看。”
“我!?”冷瑶尴尬地吐吐舌头。
他就会哄她,小丫头明白。
对方像猜到自己在想什么似地,张开眼睛,眸子里的神色潋滟,“我说真的。”
“好啊,那我和天下最美的女子哪个更好看?”
“天下最美的女子,”眼前人歪头问:“不是我妹妹吗?”真是好认真,差点让小丫头相信。
“当然不会是我啦!”瞧对方一本正经的样子,捂嘴咯咯笑,“难不成是你给的封号,我说的是……薛昭仪。”
她犹犹豫豫地说出这句话,偷偷挑眼看他的神色,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这般问,大概是好奇吧。
“哦。”眼前人如梦初醒,靠在廊下自言自语,“原来是她啊,薛昭仪确实国色天香,更为难得的是还饱读诗书。”
人家也不正面回答,顾左右而言他,果然刚才那些话都是用来哄人,如今才问几句实话就懒得应付。
冷瑶也知道比不得薛昭仪,丧气地低头垂眸,想起这几日听到的流言蜚语,对方和薛昭仪扑朔迷离的关系还有立储君之事,京都里已经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政事风云她一个小丫头并不懂,但又真的担心段殊竹,嗫喏道:“哥哥,最近长安里谣言四起,妹妹觉得咱们只要听命于皇帝,别的事少管,不该惦记的别想,对不对啊?”
小心翼翼地试探,既透着忧虑又显出胆怯来,段殊竹捏她的鼻子晃,他以前就习惯这个动作,冷瑶的头也跟着摇几下,像只养的小宠物。
“你怕我犯错被杀头啊?”说着还伸手在脖子上做了个割脖颈的动作,吓得小丫头扑到跟前拽他的手,“别胡闹,多不吉利!”
段殊竹笑出声,顺势把冷瑶拢在怀里,“傻丫头,几年前那样的环境我都活下来,现在刚把你接回来过好日子,怎会有事。”
不提几年前还好,一提就让人想起这五年的心如刀绞,冷瑶眼尾红起来,小声啜泣,她其实挺坚强一个人,但遇到对方后反而爱哭得很,越寻思越伤心。
段殊竹一下下抚摸她的发髻,始终唇角勾笑,这是自己给惹哭,要是别人可半点舍不得,玩笑道:“你现在哭得梨花带雨,和我真要羁押入狱一样。”
这人还在说,气得她不行,小丫头泪水嘤嘤地:“好啊,最好现在就把你抓起来,省的我烦。”
她咬紧牙根,脸颊红扑扑地挂着泪珠,像个赌气的娃儿,段殊竹开始嬉笑着求饶。
“我怕了你啦,少琢磨些没用的吧,尽管好吃好喝,天天开开心心,我能有什么事。”
她喜欢听对方这样说话,有种运筹帷幄,安抚天下的气势。是呀!全天下都能震慑住的人,自己那点小心思太好被抚平啦,想到这里又笑嘻嘻。
“又哭又笑,就会折腾我玩。”对方不愿意起来,想拿出做兄长的威严,却发现无论怎样直言令色也全透着宠溺。
她抬着泪水迷雾的眼睛瞧他,人世间最好看的脸,自己最亲的人,书上常说天下之大,冷瑶觉得明明很小,小到只有自己和对方,他不是做了宦官吗?那她就正式出家修行也可以陪着哥哥。
前几天问秋玩笑,说学习琴棋书画是为了将来有一个好归宿,保不准也是哥哥的意思吧,但她绝对不会就范,偏要留下来和他一起。嫁人!别说没心思还俗,就算真有人中龙凤看上自己,也不能离开哥哥。
自从五岁时遇见对方,他便是她人生的一切啊,他应该清楚。
所以冷瑶才留意那些从不曾关心过的朝堂之事,也尽力记住高官权臣的名字,就怕自己傻乎乎地给对方添麻烦。
帮不上忙就算啦,再乱找事可真说不过去。
小丫头心里压力大着呢,段殊竹不知道而已。
“哥哥,你要长命百岁,瑶瑶永远陪着你。”
小孩子也会操心,一样牵肠挂肚。
段殊竹的心里动了一下,从不知名的深处开始轰塌,他居然忍不住问:“你当真?”看到小丫头使劲点头,又开始笑自己糊涂。
她还小呢,肯定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是他听者有心了。
青青草地一色碧,不远处的皇宫也热闹非凡。
子华殿内,侍女们趁节日都在撒欢儿,一个个嬉闹着荡秋千,放风筝。
薛绾颜靠在梨花树下逗小皇子玩,今年端午节便要满周岁,年纪小眼睛却灵,粉雕玉琢任谁看着都喜欢。
自从皇后认下苏贵妃皇子,陛下极少来子华殿,她闲时读书绣花,天天与孩子一起玩耍,周围的人都在暗地里替昭仪可惜,但局中人并不在乎。
三年的生活犹如梦境,先是风风火火地嫁给太子,后又被封为昭仪,所有的荣宠都没这段日子让她身心愉悦。
薛绾颜身上的月牙白襦裙在碧绿庭院里随风飞舞,整个人素净到不染纤尘,唯有胸前绣着赤金牡丹迎着忽明忽暗的日光绽放,熠熠生辉。
好像它这位主人心情一般欢心雀跃,薛昭仪不敢承认,她的喜悦是由于不用再应付皇帝宠幸,如此大逆不道怎能宣之于口,可却骗不了自己的心。
要是能安静度过后半生,尽管才到如花的岁月也觉得挺好。
薛绾颜悠然地坐在榻边翻书,伺诗走来,道:“昭仪,外面有人求见,来给咱们送金陵特产。”
这理由真新鲜,她家里才派人从金陵带来不少东西,怎么又冒出个送特产的呢,何况是在宫中。
“哪里来的?”
伺诗把昭仪扶起来,也有些纳罕地:“是个小丫头,举止不像宫里人,说是从新任的工部尚书家来。”
“工部尚书!”脚步轻跌一下,问:“可是姓封?”
“嗯。”侍女瞧对方的模样也好奇,按理说逢年过节,大臣们让侍女捧东西来孝敬后宫的嫔妃,在棠烨朝算不得大事,物件在进宫前都查过,不知从来端庄的昭仪怎会如此吃惊。
“昭仪要不想见,奴婢回掉就是。”
“不用啦,”薛绾颜又恢复往日神态,淡淡地:“去瞧一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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