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殊竹在冷宫磨蹭到三更半夜,薛绾颜几次想暗示自己困得眼皮打架,对方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她真不知道这位段大主使想干什么。
从冷宫里的花草到入口清茶,再说起清明节下的雨,春花秋月话题不停,她才发现段殊竹居然在风月上也是很下功夫,慢慢开始相信冷瑶的话,相信他年少时确实与现在不一般。
她瞧见那双瑞凤眼的眸子,低低垂着也能看出光华璀璨,皮肤莹白若雪,薄而极有形态的嘴唇尽显冷淡,可若能笑一笑又少年气十足,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真是一副好容貌,谁能相信却成了宦官之首。
她想他也是受过不少苦,掖庭的日子还不如冷宫,天知道一个贵公子怎么熬到现在。
薛绾颜真是有些困了,半闭着眼睛,听对方说起垂丝海棠,他的声音也很好听,细细绵绵,在冷嗖嗖的夜里温柔至极。
似乎是做起梦,梦里没有那场抄家,她顺理成章成为段夫人,两人也会在雨夜长谈,但应该是彼此依偎,温暖香软的榻边,青丝如瀑。
薛绾颜单手肘着脸颊,头昏沉沉地点几下,段殊竹放下茶杯笑了笑,确实太晚,他心里空落落,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意欲何为。
起身准备离开,又瞧见对方彻底趴到桌子边,冷宫的物件破破烂烂,桌面都是碎屑,他从床上取来软枕,轻轻扶起她的头,放到上面。
“殊竹,段殊竹……”薛绾颜迷迷糊糊,忽地叫着他的名字。
段殊竹这三个字,他许久都没听过了。
她曾经几乎成为自己的妻,他当然也没有忘。
可内心却没有任何波澜,段殊竹也曾想过要爱上什么人,谁都可以,尤其是接回冷瑶以后,自己的心总是飘忽不定,有时甚至喜怒哀乐无法控制,他总不由自主地琢磨小丫头大了,要许人家。
可是明明才回到自己身边。
人一旦过上温热的日子就再也回不去,要是没几天小丫头又离开,他大概一天都坚持不下去。
早知如此,还不如不来,当初狠心让她在金陵许了人家更好,失而复得再失去,他的日子还要不要过!
段殊竹站在桌边,难得地发着呆,旁边的绾颜靠在枕头上睡得舒服,他的盘花袖口宽大地垂下,一缕清香随即飘入鼻尖,让梦中人禁不住伸手拽了拽。
这一下让他回过神,再待下去只怕不合适,虽然留下也没人敢吭声,但他并没有这个心思。
段殊竹轻轻打开屋门,冷风卷着夜的潮湿扑面而来,胡公公可怜巴巴地还侯在屋檐下,两只眼睛耷拉着都快睁不开,这会儿瞧见祖宗出来,心想总算熬到头,连忙把手上的琉璃灯照过来,“主使小心,雨还没停呐,咱们这是要回麒麟阁吗?”
“不,回府。”
胡掌事心里直喊冤,敢情三更半夜跑来溜腿,嘴上当然还是甜如蜜,“也是,小的这就备车,还是回府睡得香。”
夜色泼墨般的倾斜而下,雨仍旧未停,段殊竹接过青伞走回碧虚馆,路过琼芝园的时候顿了顿。
院子朱红色的大门虚掩着,随风摇摆,好像在等什么人。
他信步走进去,雨越发大了,雨滴似乎要把油纸伞击穿,风卷进来,树木张牙舞爪,花朵被无情摧残,他握住伞柄的手腕都疼。
院子里没有灯火,花瓣在风雨中飞舞飘扬,他站在廊下,瞧着不远处的屋门紧锁,想着小丫头已经睡了吧,等她嫁人后,这个园子天天都要锁着。
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在掖庭的日子,即便是这般风雨交加的夜也要当值,他不是没在冰天雪地里跪过,就因为一点儿小事做的不够妥当,没合主人心思。
人人都说那里苦,确实是苦啊,可他觉得至少有盼头,你要是能灭了良心,总也爬的出来。
可现在却觉得前路漫漫,黯淡无光,他已经大权在握,顺利接回冷瑶,但居然还要把她送走,敲锣打鼓,欢天喜地送到另一个人身边,太残忍的事,难道他段殊竹这辈子注定要做个孤家寡人。
经过此番琢磨,倒觉得掖庭里的日子似乎还强一些。
招婿入赘吧!唯有这个法子,他兀自叹口气。
段殊竹没有点灯,夜色已经快黑的看不见,转身准备离开,却听到后面的门吱呀响一声,狂风暴雨也听不大真切,扭头瞧了眼。
迎面飞奔过来一片白影,猛然看过来还真是吓人,恰巧天空又落下惊雷,闪电划破天空,这片白影带着湿漉漉的身子扑向怀里。
银铃般的笑声传来,在暗无天际的夜。
“我就知道哥哥会来看我,今日都没见着呢。”两只纤细的手环绕住自己,娇嗔地:“怎么不敲门,你不知道我等着呢啊,问秋都打发到隔壁屋里睡啦!”
他心里是喜悦的,但又觉得她睡得太晚,把身上的裘衣给冷瑶盖上,“还不睡,天气这样差。”
“我怕,我怕打雷啊。”说得也挺真,“还有闪电,多吓人!”
段殊竹把她搂起来,笑道:“人家做亏心事才担心被雷劈,你有什么?”
“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做亏心事,师父说啦,活在世上的人要经常自省,才能心底清净。”
他笑着把她抱起来,两只手便没了空闲撑伞,这里离屋子不远,小跑几步把她送到屋子里。
“妙语仙姑,明日在下继续听你讲经说道吧。”
“那你去哪里啦,难不成皇帝陛下大晚上不睡觉,还与你谈论国家大事呢。”她被他放到软榻里,拉着他绣满赤金花纹的衣领问:“从实招来,到哪里混去啦?”
段殊竹也坐下,心里如打翻春光般暖暖,还有谁能这样问自己呢,带着埋怨,语气里又是撒娇,他笑:“去了冷宫,看看薛昭仪。”
“昭仪好吗?明天是不是就能搬回子华殿了啊。”
段殊竹点头,冷瑶也替薛绾颜高兴,忽又想天色已经这么晚,哥哥还去冷宫,恐怕也是心里惦记着对方吧。
点燃了床榻边的兰花灯,冷瑶从裘衣里探出头,坐在榻上看他浑身湿透,赶紧歪头说:“哥哥快脱掉外衣,让问秋给你拿新的来。”
“不用,别折腾。”他随意打了打雨水,抬头瞧见小丫头漆黑的发映在孔雀蓝的裘衣上异常漂亮,只是发髻上别了一枚自己没见过的发簪。
他走近几步,看了下原是朵海棠花,半开半掩也挺好看,材质不是多好,但难得的是做工精细,问:“从哪里得来?”
“哦,泽兰做的呀!”冷瑶从乌发里把花簪取下,握在手心兴奋地:“他手可巧啦,什么都会做,桌椅板凳,首饰乐器,对啦!我忘了给哥哥说今天泽兰来啦,还带不少礼物要谢你呢。”
段殊竹的目光落在那枚簪子上,这人还真是齐全,连首饰也能自己打,哼了声道:“是吗?他也不必专门来谢,拿些自己写的好文章来行卷1,春闱2给我露脸就行。”
“那……哥哥还要见他吗?泽兰说可以等,想亲自道谢。”觉察到对方情绪有变,怯生生地问。
“过几日吧,不着急。”声线冷了下来。
段殊竹准备离开,冷瑶乖乖地送到门口,心里忐忑不知道哪句话得罪对方,他却突然转过身,“我不喜欢海棠花。”
小丫头愣了一下。
“海棠无香,全是表面的繁华而已。”
冷瑶方才明白过来,估计是这枚海棠花簪闹得。她没想到他这般小心眼,故意逗着玩,“一般的海棠味道淡,才说是无香,我这枚是西府海棠,不只花儿美,连香气也最艳呢。”
小丫头的眼睛亮晶晶,满脸笑盈盈。
段殊竹抬眼,脸上乌云密布,道:“名堂还真多。”
冷瑶噗嗤笑出来,过来拉他的衣袖,“妹妹知道啦,哥哥不喜欢我就不戴,但毕竟是泽兰送的东西,一片心意也要收好不是。”
对方没搭话,但神色明显柔和起来,她就知道没猜错,堂堂主使的心眼比针敝还小,还要一个小丫头哄,但也合情合理,刚才人家说去冷宫看薛昭仪,自己不是也寻思半天。
两人都是在世上只有彼此,有些独占欲的小心思也寻常吧!
何况才相聚不久,正是热乎时候,舍得对方离开才是不正常。
段殊竹也这么想,给自己找到合适的理由,心里舒坦多了。
苏泽兰到底能不能进他的门,也要看对方才华如何,如果金榜高中,他就索性留在身边栽培,知根知底总比外人强。
要是不成气候,赏些银两赶紧撵走,省得留在身边烦心。
所以之后几天对方连着登门,他都借故有事出府,刚好薛昭仪复宠,苏家那边一蹶不振,储君才立又发生这么大的变动,事情也确实多得很。
苏泽兰倒也无所谓,贵人本就难遇,一门心思开始准备殿试,连冷瑶也很少见面。
无论如何,离大考的日子是越来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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