枢密院主使府上,冷瑶这顿晚饭吃得犹犹豫豫,一副赖着不想走的模样,像极了想偷懒害怕上学的小娃。
夏日虽炎热,晚上也寒,尤其两个人还坐在印月亭中,段殊竹让人拿来直领丝毛大氅,搭在小丫头肩上,顺势轻轻搂住,问:“不想走就留下,还用愁成这样?”
冷瑶咬着嘴唇,低下头,她确实舍不得离开,自从听见李文复的话后更从心里疼惜哥哥,那么骄傲的人,要是知道实情肯定很难过。
小丫头把头靠到对方的手臂,可怜巴巴地嗫喏:“哥哥再待一会儿,半个时辰就好。”
“你心里有事吧,刚才瞧着就不对头。”
冷瑶紧紧大氅,圆鼓鼓的脸庞蹭在段殊竹身上,咬着嘴唇不说话。他听见自己的胸口扑通跳,知道是被绿芜说的非兄妹扰乱了心。
“和我还不能讲吗?”抚平情绪,又强作镇静地问一遍:“看为兄能不能替你解决。”
为兄——两个字怎么都烫嘴。
“哥哥永远都是最好的人。”
这一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没来由地表忠心,逗得段殊竹笑出声。
“那到底是我本来就好,还是做了你的哥哥才好。”
他的兴致也高,愿意顺着往下说。
冷瑶却听不明白,撅着嘴问:“你又来啦,有什么区别嘛。”
“当然有啊。”
身子还靠着他,段殊竹随手缠上小丫头的青丝,一捋一捋,缓缓地转圈又松开,瞧着她乌黑秀发上的樱花簪,继续道:“我好就是段殊竹好,独一无二,你的哥哥好,意味着谁做你的哥哥都好,差别可大啦。”
语气调笑,到最后又十分认真地问:“对不对呢?”
大晚上好像在念绕口令,冷瑶叹口气,抬起盈盈潋滟的杏仁眼说:“瑶瑶的意思是你好,全天下段—殊—竹最好。”
他的心,忽地就疼一下。
“不是你的哥哥也好?”
“好啊。”
只觉得嘴里像被一个莫名其妙的东西给堵住,几次三番滑到唇边的话也说不出口,他半晌顿了顿又问:“也就是说即使我不是瑶瑶的兄长,你也会这般与我亲近。”
“那可不见得啦。”小丫头没见过对方如此吞吞吐吐的模样,一件事情还问个半天,故意往他怀里钻,揶揄道:“现在是兄长,你又大我许多,偶尔这样亲昵还说得过去,如果不是兄妹的话当然不行啊!男女授受不亲呢。”
说得有模有样,到最后自己都笑出来。
反正也是不可能的事。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段殊竹身上腾地变冷,眸子压下来,道:“是吗?”
他在生气,她当然看得出来。
哥哥最近越来越敏感,不知道怎么就惹得人家发火。
可能官做大了就是如此吧,冷瑶坐直身子,歪头笑:“哥哥最近气性大得很,一句话说不对就生气。你本来就是我如假包换的亲人,怕什么嘛!这辈子瑶瑶也不离开你,除非赶我走。”
“我就算是你的亲哥哥又怎样,也没有拉住妹妹一辈子的道理。”
段殊竹的神色冷淡,眼角眉梢露出一丝自嘲,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从他身后蔓延,那股冷淡又陡然一变,是冷瑶从没见过的阴鸷。
小丫头不知怎的就想起李文复,浑身打个寒颤。
害怕从她的眸子显出来,段殊竹意识到自己过了分,随即笑笑,说:“太晚啦,回去吧。”
终归是没有勇气说出口,不可一世的段大主使才是心中恐惧之人,他已经失去太多,不能接受任何一点风吹草动。
冷瑶这一夜没有回三清殿,是第二日大早上赶着宫门刚开,由玖儿送回去。
她困得不停打哈欠,迎面却瞧见薛昭仪春风满眼地在殿内等,冷瑶连忙施礼,被对方一把拽起来,道:“妹妹来了宫里也不吭声,越发生分啦。”
“我不过才来,也想着去看昭仪呢。”
“依我说择日不如撞日,后天小皇子生辰,我那里肯定一团乱,今天就去坐坐吧。”
她拉着她走,冷瑶盛情难却。
在子华殿没待一会儿,便与来送琴的苏泽兰撞个正着,小丫头想起来就一肚子火,昨日这人跑到哪里去,让自己吓个半死。
冷瑶撅起嘴,满脸不悦,对泽兰爱答不理,对方何等聪明,笑着讨饶:“昨天下午看到漂亮的鸟就追出去,忘记小娘子真是罪该万死。”
“你罪该万死,也不能解我心头之恨。哼!”她气哄哄得样子也十分可爱,泽兰凑过来说:“只不过跑远了些,你就这么离不开我!”
这人还倒打一耙,冷瑶更气,两颊涨得通红。
她懒得理他,他便也不大吭声。
苏泽兰当然不会告诉冷瑶,就在小丫头离开后,他独自一人来到丰庆殿,居高临下地拉着李文复的铁链子,不停冷笑。
他笑得让人毛骨悚然,连见惯不惊的李文复也慌乱无措,一个俊美清朗的少年,眉宇女孩儿一般得温柔,怎会露出如此阴森冷酷的笑容。
他不认识这个人,但恍惚一瞬间仿佛看到段殊竹。
半晌苏泽兰止住笑,缓缓俯下身,眼底忽地露出一丝同情来,但同情里又都是冷漠,言语像被冰水浸过般,“李大主使,别来无恙啊。”
对面人愣愣,“我……不认识你。”
这样的人物见过绝对不可能忘,李文复很有信心。
“虽然是初相识,确如旧知一般,你不觉得吗?”
他讳莫如深地笑,眼睛里的冷意能把人撕得粉碎,丰庆殿内本就寒气逼人,竟还能被眼前少年凌冽的气质衬得更为寒冷。
来者不善!
李文复能感觉得到,对方比段殊竹还恨自己。
“你是谁!”迎面而来的压迫感让李文复往后挪挪,“来这里做什么!”
“来看你啊,”苏泽兰始终笑着,用手勾起铁链晃了晃,啧啧摇头,“李大人真是没有良心啊,难道忘了海棠花下的诺言吗?”
海棠花——李文复腾地坐直身子,猛地伸出手,想要拉住苏泽兰的衣袖。
对方往旁边轻轻一闪,他便扑了个空,趴在地上不停喘息。
苏泽兰忍不住又笑了。
“年纪大了就要懂得保养,看你这个模样多让人心疼!”
“你……到底是谁?”李文复趴在地上,身子不停起伏,激动地浑身颤栗,看上去可怜兮兮。
但如此狼狈又凄惨的样子,也不能勾起眼前人片刻同情,苏泽兰索性坐在地上,勾头过来,他离得很近,身上的兰花香肆无忌惮地飘浮,附耳道:“父亲大人,这天下哪有不认识自己儿子的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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