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沉沉的殿内,夏日明媚阳光不知不觉便没了影,全消散在对面男子孤冷眉宇间,只剩寒凉。
李文复抖抖身子,铁链在苏泽兰的手中颤动,他张张嘴又合上,花白凌乱的头发下双目呆滞,头似乎被重物击中般一片空白。
半晌才问:“你——刚才叫我什么?”
苏泽兰笑了笑,显然没有重新说一遍的打算。
“你是那个孩子!我如何信你?”语气腾地变得急躁,手晃着铁链哗啦啦作响。
“你不愿意信也没办法,我又不缺爹。”忽地冷笑出声,手里握着个指环,在修长洁白的指尖闪耀。
李文复定睛瞧见,立刻发了疯,伸手就要夺,却被对方往后一退,整个人匍匐在地。
“性子太急啦,何必呢。”
瘫软在冰凉地板,李文复再次陷入绝望,他的思绪极度混乱,一会儿相信眼前人就是那个孩子,自己——与柳雾眉的孩子!一会儿又觉得是人故意套话,外面的朝堂风云巨变,他一个被囚禁之人怎会明白,可对方手中指环实在太像雾眉的那只,信或不信!不停撕扯着心。
但有一点毋庸置疑,那就是对方咄咄逼人,从神态到举止无一不显示出对自己的痛恨,纵然他是他的儿子,恐怕也来者不善。
苏泽兰似乎心情很好,悠然自得地起身,坐到旁边已经残破不全的摇椅上,慢慢地说:“李大人不用纠结,我又不是来寻亲,闲来无事聊聊家常嘛。”
白净手指捏着指环,一下下地磨椅子把,刺棱棱的响声在一片沉寂中无比刺耳,淡淡地:“我不过想提醒你,记住自己是什么人!一个可以为了前途,想要杀掉亲生骨肉之人。”
轻描淡写,好像在说别人的事。
李文复的嘴唇剧烈抖动起来,他知道有这个孩子存在时确实动了杀心,后又听说被送到连家,才设法抄了连漱玉的家。
可是有什么办法,根本没得选择,当日对冷瑶说的话也是半真半假,其实在重新找到柳雾眉时,对方并没有死,两人还旧情复燃,珠胎暗结。
但那会儿已经坐到枢密院掌事,很快就会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主使,若是被人发现还有个私生子,单是净身不全就够满门抄斩。
每到夜深人静时也曾后悔,可惜木已成舟,何况在段家被抄时,他总算保住了段殊竹,觉得对柳雾眉称得上是个交代。
这便是李文复仅有的良心。
但他万万没想到那个孩子还活着,十几年后竟好好地站在自己面前。
叫了一声父亲!
尽管是以仇人的语气。
李文复突然觉得这个少年真得有几分像自己,也可能是他的心强烈地渴望着,愿意相信这是那个孩子。
他的目光温存起来,带着深深的愧疚,“我……对不起你。”
苏泽兰愣了愣,猛地把指环砸到对方脸上,砰一声正中眉心,看着李文复哎呦一声,随即开始狂笑,道:“李大人难道想给我赔不是?劝你省省吧!倒不如一错到底,做个彻头彻尾的坏人,让我看得起你。”
李文复只能爬在地上,呜咽几句,再没有声响。
苏泽兰满脸带笑地转身,一步步往外面走,宽大的柳绿袍袖在夕阳下挥舞,揽尽春色,他从那个阴森暗沉的殿内走出,像是在自言自语,声音却尤为清晰。
“李大人,虽然我没有认亲的打算,不过很有给你报仇的兴趣,你可要活得久点。”
秀挺而略显单薄的身体消失在夕阳里,那团火似的霞光就顺着涌了进来,瞬间染上殿内的每一个角落。
李文复匍匐在地,只剩苟延残喘的力气,半晌忽地笑起来,苍凉笑里透着凄冷无比,冷嗖嗖地渗人!不愧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啊,一样的狠毒心肠,只为泄恨不管别人如何。
对方与段殊竹,到底谁能致另一个人于死地,李文复已经觉得再无所谓,终归这两个人无论谁得势,自己也活不了。
适才少年的语气,神态,哪一点像看着亲生父亲,他真是天作孽有可为,自作孽不可活。
便是报应吧!
子华殿内,三彩钟茶杯里的茶晃悠着,苏泽兰眼睛微微失神,旁边的冷瑶还在生气,以为对方会像以前一样给自己赔不是,却发现他异常沉默。
苏泽兰平日里总是笑嘻嘻,嘴上更是讨巧,人都说他舌灿莲花,今日却连冷瑶走出子华殿都没有半点反应,只盯着手里的清茶出神。
薛婉颜也好奇,打发侍女去拿泽兰最喜欢的软玉糕,以往他调完琴总要吃上几口解馋,笑着问:“苏供奉,今日心里可是有事?”
苏泽兰回过神,唇角微扬,抿口茶不言语。
薛婉颜便不再追问,她性情恬淡,并不喜欢探人隐私,随手拿过贵妃榻边上的绣棚,开始绣帕子。
那是一棵棵翠色竹影,挺拔俊秀,竹绿趁在雪白缎子上,清新脱俗。
苏泽兰瞧了眼,放下茶杯,凑过来说:“没想到昭仪还有这份手艺,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你又说恭维话,哪个女儿家不会绣两朵花呢。”
他们本是同乡,因着冷瑶的关系更亲近几分,加上泽兰比自己小好几岁,像个弟弟般说起话来随意。
婉颜继续低头飞针走线,春风满眼,“看你这张抹蜜的嘴,刚才怎么成了哑巴,让瑶瑶不开心地走啦。”
泽兰并没有直接回答,忽地一改刚才的无精打采,注意力都在对方的帕子上,笑说绣花怎么能和竹子比,如今有几个人想到在帕上绣竹子,乖巧地坐在旁边道:“昭仪,不如这条帕子就送给我吧。”
薛婉颜脸一红,“你又疯了,我的东西送你,找着别人说闲话吗?”
苏泽兰十分惋惜地连连叹气。
恰巧伺诗进来倒茶,笑盈盈地劝:“苏供奉要是真喜欢,不如让秀坊的宫女给绣,还来得快些。我们昭仪的帕子可是宝贝,在冷宫那会儿全靠着绣竹子过呢,你是不知道啊,那些翠绿竹子可不算稀奇,还有朱红色的呢。”
“伺诗,多嘴!”薛婉颜生气地瞪了一眼,“就你多事,快出去看看小皇子,别在院子里玩得满头大汗又不换衣服,着凉可不好。”
这是在赶侍女走,显然是怕对方说出更多难堪的话。
可是不过几个帕子,又有什么不能让人知道。
红色的竹子!
苏泽兰冷笑。
他瞧着四下无人,对方聚精会神在手中丝线上,轻轻坐在贵妃榻下道:“昭仪,看在同乡的份上,泽兰斗胆想叫你一声姐姐。”
薛婉颜温柔地说:“好啊,你本来也和冷瑶一般大,她叫我姐姐,你自然也可以。”
苏泽兰垂下头,目光落在那双灵巧秀美的手,翠线就快绣成的竹子上,压低声音仿若是在自言自语:“既然认了姐弟,弟弟应当无话不说,可是有些——”
顿了顿,欲言又止。
“你真是年纪不大心思多,到底是华国最年轻的探花郎啊!”对方语气轻松,随意揶揄着:“吞吞吐吐可不讨人喜欢,难不成有事求我吗?”
“我一个无足轻重之人能有什么?”他淡淡地说,听起来竟有几分伤感。
她总觉得他今日不对头,放下绣棚,关切地问:“有话直说,姐姐都叫了还有什么要藏着掖着。”
他的嘴唇忽地开始哆嗦,猛地抬头,一双清澈的眼睛望过来,让人心里发怵。
“姐姐,我问你,段主使这个人怎么样?”
婉颜的脸刷一下红透,平白无故竟到了段殊竹头上,她立刻拿把绢丝团扇晃着,好掩饰自己的慌乱,悠悠地说:“他能怎么样!棠烨朝最呼风唤雨的人呗。”
“还有呢。”对方步步紧逼,“姐姐不觉得他心思狡诈?”
“能坐到枢密院主使的位置,恐怕也不能没个心眼吧。”
团扇晃得厉害,就像人飘忽不定的心,猜不透这个刚认的弟弟意欲何为,莫非知晓她的心思,其实又有什么要紧,就连自己都不清楚对段殊竹到底是哪种感情。
更没有所谓的把柄,可是却没来由得心焦,“真热啊!”她没话找话说,想岔开话题。
苏泽兰当然没有就此打住的想法。
“是呀,”叹了口气,顺着薛婉颜的话往下讲,“能到那个位置肯定需要手段,只是权术这回事,总也要看对的是谁,比如……要是他用来对付姐姐,我绝对不能忍。”
原来是在表忠心,绕好大的弯子,她用扇柄拍他的头,笑:“好弟弟,姐姐明白。”
“不!你不知道。”苏泽兰腾地站起来,神色激动,“姐姐可记得那个被撤职的工部尚书!”
封穗康——她自然忘不掉,只是对方早被流放,没了消息,苏泽兰怎么会问。
“他不是被贬到南边吗?”
苏泽兰自嘲地摇头,“我就知道姐姐是个心善之人,别人说什么都信,封穗康,他早死啦。”
“什么!”薛婉颜吃了一惊,她虽然痛恨此人,但记得段殊竹说过对方只是被驱逐出长安,到南边做苦赎罪,如果真如苏泽兰所说,又何必瞒着自己。
泽兰看出她满眼疑惑,从身上掏出一枚和田玉指环与书信,那枚指环正是封穗康手上的那只,她认得出来。
“姐姐仔细读读吧,这是封穗康的绝笔信,上面的小事弟弟倒认为无妨,这人陷害薛家又对你不轨,实在罪有应得。但是信上说得清楚,枢密院早就掌握证据,当年私毁良田并非薛老爷所为,为何迟迟不交出来,偏要等薛家被炒,姐姐打入冷宫后才出声!”
薛婉颜愣住。
苏泽兰索性跪下,一字一句发自肺腑:“姐姐,昭仪,你还糊涂呢,真正想要薛家满门抄斩之人,是段殊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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