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烛火悠悠地燃着,暖光落下,映在薛婉颜纯净如雪的眸子里,眼神里带着期盼,期盼里又满是怯意。
想听对方的答案,又有那么点害怕。
段殊竹略微一顿,但很快恢复往日平静,笑了笑,道:“瑶瑶是我的妹妹,我看她自然好,许是带了不少私心,怎么能作数呢。”
一簇火光闪在薛婉颜的眼底,转瞬即逝,她眉眼低了几分,真是太会说话,既表明自己心思又不至于让她太难看。
叹口气轻笑,自斟自饮一杯,幽幽地问:“主使说话办事素来滴水不漏,真得从来没出过错吗?”
“天下岂有不出错之人,我又不是神仙,远的不说,单论此时此刻,宵禁之后还坐在昭仪宫中饮酒就已然是犯了大忌,杀头也够格啦。”
他说得轻松,端起酒抿了一口,好像杀头也不是自己的头,亦或是有这份自信,哪怕今夜住在这里也无人敢管。
薛婉颜的脸腾地热起来,不知道对方的意图,到底是在说与自己亲近还是画地为牢,告诉她逃不出他的手心。
段殊竹总是游刃有余,神态端庄,那举止言谈丝毫没有宦官模样,乍一看分明是个尊贵儒雅的王孙贵族,无人能出其右。
纵使说着大不敬的话,也不让人觉得冒犯,这便是他获得圣心的本事。
薛婉颜情不自禁又叹口气,笑自己想凭一席夜话就探听对方虚实,只怕没这份能耐。
莫不说只是喝醉谈天,就算她下了□□,哄得他一场贪欢,也不能怎样。
眸子暗下来,想说的话到底没敢出口。
反而是段殊竹瞧她神色忧伤,关切地问:“昭仪今日是不是有事吩咐,但说无妨。”
又成了昭仪,又做了臣子,好不容易拉近的关系一下子便疏远。
薛婉颜蹙眉,浮上来温婉可人的笑,“我能有什么事,不过在后宫虚度年华,朝堂上的风云自有主使操心,婉颜是个孤家寡人,才不在乎。”
段殊竹听她语气似有埋怨,劝慰道:“昭仪还有小皇子,臣一言九鼎,定会让他登上皇位。”
她从不怀疑他的能力,如今自己儿子确实是无可替代的最佳人选。
可是她自己呢,前路漫漫,将来老死宫中,或是哪一天被对方除掉。
将命断送到段殊竹手上,那只让她凝视过无数次的手,薛婉颜倒吸口凉气,自嘲地:“小皇子属于天下,皇族血脉生下来便有使命,与普通的孩子不同,我们也做不成平凡母子。”
她抬起眸子,眼尾的光便荡了过来,当真是很美啊!楚楚可怜地自怨自艾,“我若当初嫁入段家,日子定不会如此悲凉。”
此话实属大逆不道,明明白白在回忆旧情,哪怕年少时并没有什么可以牵挂,也让人心猿意马。
段殊竹并不搭话,后宫佳丽三千,并不是各个都能承受皇帝恩泽,要说和俊美宦官私下交往,实在也不算稀奇。
但薛婉颜才复宠不久,皇帝亦十分喜爱,有这个心思倒让他吃惊。
“昭仪醉了,怎么浑说起来,当初没有嫁入段家可是福气啊!难道想与在下一起被充入掖廷为奴,恐怕就不只是悲凉两个字啦。”
冷冷清清的语调,冷静得让人心里发寒。
她怔怔地望着他,一杯又一杯的烈酒入喉,却总也醉不了,疑惑地想这辈子真是不能如意,连喝个酒贪欢,都难以尽情地醉一次。
她眼神迷离地笑,站起身,捻着酒杯,飞舞的鸟儿般依着他,对方习惯性地躲一下,也许是怕自己摔倒,并没有走开。
“段公子,殊竹……我一直觉得你的名字好听,还问了父亲,竹子都是翠绿的才好看,怎么金陵节度使家的公子偏要叫段殊竹,殊这个字真有趣,你不知道我家祖传一副殊竹图1吧,原是千古名画,那上面的竹子便是火红的?”
她把酒塞到他手里,并不给对方说话的机会。
“我父亲说红色是棠烨朝的国色,能叫这个名字必然不是一般人物!你看他不是说对了吗?”身子软下来,美丽得让人移不开眼,尽管在段殊竹的眸子里没有见到任何情愫暗生,依然笑盈盈地:“如今主使辖制天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像这红色的竹子般史无前例。”
话题再继续只怕生事,段殊竹虽不怕,但也不想无故惹麻烦。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臣不过是替陛下做事。”他站起身,一副要走的模样,“昭仪,时辰太晚,歇息吧。”
“你……你要如实回答。”对方忽地抓紧他墨青色袍袖,如雪肌肤上的嘴唇似乎要咬出血来,呼吸紧促,没来由地说:“若是重来一回,可愿意与我比翼双飞。”
段殊竹知她醉了,但没想到素来温婉的昭仪会如此直白提问,身子就要落到怀里,不知是由于激动还是酒意挥发,皮肤滚热,他才仔细瞧她,心里“呀!”了一声。
眸子涣散,眼角绯红,整个身体正慢慢僵硬。
绝非普通吃醉,这是——服了毒!
他大吃一惊,干脆将对方抱起来,问:“昭仪,你喝了什么东西?”
段殊竹肯定自己的酒没问题,那薛婉颜只能在饮酒前服毒,宫内的膳药坊怕是要好好查一下。
怀里人呼吸凌乱,却还在执着地问:“你……怎么不说……”
“昭仪,臣这就去请御医。”说罢就要喊人。
猛地却被婉颜狠狠拽住,她柔弱的手臂使出最后力气,喃喃地说:“你不要去,此事……与任何人无关,何况我用的是薛家祖传毒药,根本无人能解,你要还愿意给婉颜留点情面,就不要声张。”
薛家的毒药本是在金陵时由于山贼颇多,为防止突生变故,女眷为护住贞洁所制,谁也不曾料到会用在今日。
眼前女子泪光莹莹,唇角微扬,这幅雨打梨花的模样冲击着段殊竹的心。
他步步为营不假,但并没有想过要薛婉颜的命。
“段主使……段公子,最后这点时光……就全给我吧。”身子逐渐失去知觉,疼痛与难耐却轻了许多,她不觉要称赞这毒药做的好,“花影落”——连名字都透着轻盈飘逸。
正当年华,前程似锦。
没人知道她厌倦宫廷已久,如今家人已去,何必独活,就连最后一点念想也被段殊竹熄灭。
她的孩儿自然会成为一代帝王,自己不在,段殊竹更会尽心竭力。
无论如何,她的决定都不可挑剔。
然而终究是不甘心啊,想要在他怀里听句实话,她的人生也便是这样了,从不曾恣意妄为过一次。
红唇微颤,眸子落雨,纤如柔荑的手紧紧攥着对方衣袖,说:“主使,你的心思我都明白,王座之下,白骨成堆——婉颜懂!只是我想问的那句话,你……怎么不回答呢?”
发髻间的梨花簪染上烛火,似要燃烧。
段殊竹心生惋惜,他的手上曾经有过无数条人命,从不觉得半点伤心,人活一世总也没有干干净净之身,但现在怀里的这个身体,眼前的这个人,却想不出任何差错。
她纯净如雪,与冷瑶不相上下,从不曾有过害人之心,未做过一件越轨之事。
她不过是被命运推着走,浮萍一般,痴痴地对自己生出丝丝情意。
自己终归是连最干净的人也要毁去。
灭了良心。
他是不曾想过让她死,但薛家满门被抄,也确实在自己的算计之中。
纸包不住火,她又怎么能活。
段殊竹的目光温柔起来,最后一程总要做个好人。
“婉颜,若是你当初嫁入段家,我们亦会双宿双飞。”
薛婉颜呼吸清浅,唇边抹上讳莫如深的笑意,指尖附在对方脖颈,低声道:“那副殊竹图就在……床榻边,送与公子做个念想,只愿你日后休要恨……我。”
话音刚落,羽翼般睫毛落下,薄衫轻舞,如若蝴蝶折翅,便再也没了声响。
段殊竹的手抖了抖,忽地觉得那里不对——恨!
只听身后咚一声,门被打开,晚间微风穿过,直到脊背发凉,他知道薛婉颜早就遣散宫奴,不可能有人堂而皇之地进来。
心里砰砰两声,起身扭头,却在一片夜色中瞧见熟悉身影,冷瑶怔怔地立在不远处,青丝散落,眼眸惊慌,她今早听昭仪说有私房话要讲,约到入夜后的子华殿,宫里不比外面,宵禁时有些走动也不打紧。
她本来在屋外听到两人说话,踌躇着不知如何是好,不成想里面的动静越来越大,才忍不住推开门。
小丫头以为是什么天大的事,却没想到看到这一幕!
薛婉颜,薛姐姐——居然服毒自尽!
在段殊竹的怀里。
冷瑶从没见到过此种景象,在哥哥墨青色的衣袖上,似乎开出一片片触目惊心的花,那是昭仪唇角落下的鲜血。
她倒退两步,恨不得把自己藏进夜色里,假装从来没有来过。
段殊竹心头骤紧,终于明白薛婉颜口中的那个“恨”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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