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殊竹早朝后来到麒麟阁,午后阳光柔美,花窗下的海棠花娇艳地开着,他余光瞧了眼,从心里生出不喜欢。
无香之花,要之何用。
偏偏母亲也钟爱于这种花,以前府上种的全是,兴许模样太过妖娆,惹人心魂飘荡。
年轻的主使端立在殿前,修身儒雅,连夏日艳阳都忍不住从窗户缝隙落下,轻轻亲吻他的背颈。
一扇楠木批灰描金座屏后,唐烨朝最尊贵的帝王从珍珠鸾凤帘子后走来,轻轻坐到罗汉榻边。
麒麟阁本就是皇帝近臣才能进来商议朝政,因此布置得异常温馨舒适,显不出大殿威严,总透着丝丝缕缕的亲密。
正好符合陛下此时心境,清晨还在皇后寝宫就听见薛昭仪之事,震惊之余似乎又在预料之中,他原是非常宠爱她,一个美丽动人又知书达理的女子,也曾想过母凭子贵,直接封为皇后。
如今却都是过眼云烟了,而面前所站立之人,不肖细问,这宫里哪一段秘闻没有枢密院的参与。
他知道与段殊竹脱不开关系,可是不想问。
身上伤口隐隐作痛,近日愈发严重,异族的箭头上有毒,若不是自己万金之躯,得到天下最好的医治,他恐怕也不能撑到今日。
“殊竹……过来说话。”缓缓地招下手,气若游丝,“几日不见,竟生疏了吗?”
段殊竹淡淡笑着,谦卑地施礼:“陛下,今日有何事召臣来?”
“你个滑头,还不知我的心思?”
他端起秘色莲花茶杯,抿口润喉。
等一会儿,对方居然半步未动,实在不是段殊竹一贯作风,最善于察言观色,服帖顺和之人,如今倒像座冰山难触。
陛下乃天下真龙,自然知道对方为何如此。只是有点意外,居然他那么在乎一个小丫头吗?容貌美是美的,但还不及薛婉颜倾国倾城吧!
如花似玉的薛昭仪香消玉殒,都不及个未正式出家的小道姑嫁人让段主使心焦,甚至失去素日里的冷静。
陛下清清嗓子,也不在意对方直挺挺立在原地,微微一笑,语气轻松却不失天子威严:“殊竹,你自从来到我身边,后又坐上枢密院主使之位,我可曾亏待过你?”
段殊竹垂眸,举止柔雅:“陛下待我一向不薄。”
对方点点头,继续道;“这并非我对你偏爱,实在也是主使能力卓绝,让人放心,但天下事并不能件件如意,即便是天子也会受多方掣肘,你深谙此道,应该明白有些事不愿意也要做吧!”
“臣懂,只是不觉得此事有何关系?”
君臣两个在打哑谜,互相试探,段殊竹并不示弱,皇帝心里又是一惊,忽地觉得有几分意思,他与他相知已久,年轻的主使心思难猜,从不曾这般直白地表露心计。
陛下顿了顿,眸子里本就暗淡的光彻底隐去,似怒非怒,听不出的意味深长,低低道:“主使,冷瑶下嫁苏泽兰之事是薛昭仪生前之愿,下月初一正是好日子,朕定要替她完成。”
说罢,拂袖而去。
薛婉颜终归还是恨着自己的,段殊竹心意沉沉,拱手送驾。
冷瑶是在大清晨接到旨意,跪在地上愣了半天,还是旁边的小道姑暗地里戳她胳膊,小丫头才反应过来。
居然指婚给泽兰!
她稀里糊涂,心想对方肯定也不愿意,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若是平时一定早去问哥哥,但如今突然发生的事太多,想到昭仪又顿住脚步。
小丫头最终决定先去花将军府上,她心乱如麻,急需要贴心之人商量,银屏还在将军府,刚好能出个主意。
小丫头急急地去了花子燕处,玖儿这边告知段殊竹,瞧着主使风云诡谲的眸子,吓得脸色发青。
“花将军已派人来传了话,请您放心,一定照顾好冷娘子。”
对面人仍未吭声,细白的指尖捻着朵宫里的海棠花,鼻尖飘来一丝丝香气,这便是冷瑶提过的西府海棠吧!芳香沁入心脾,他蹙眉,手腕一转,道:“明儿把这片海棠拔了。”
玖儿满脸懵也不敢问,主使一直讨厌海棠无香,如今好不容易养活几株西府名品,居然要毁掉。
小太监怕自己听错,舔着脸问;“您老说的是东边那新栽的还是……”
“有香的都该拔,这花本就无味才对。”
段殊竹冷冷地撩下一句话,目光落在高高的红墙上,夕阳西下,夜幕又要降临,他却不知该何去何从。
枢密院里成堆的公文懒得搭理,发疯地想回到府中,却见不到小丫头的脸。
天下如若手中玩偶,本是由着他捏来弄去,若仔细思量,事情也确实如计划在一步步推进,但冷瑶忽地打乱全局,他若能舍去她,顺了陛下心思,今后仍旧是枢密院的天下,何必现在动怒。
皇帝不过要掩人耳目,枢密院权势太盛,特意搬一个苏泽兰来压他,对方既无根基又无背景,自古以来的帝王不都喜欢这种人。
但苏泽兰能成什么气候,陛下的身子骨已经撑不了多久,自己只要做这个顺水人情,让对方心里舒服,也算表明不会僭越的心意。
等二皇子登基后,他为托孤重臣,天下不过探囊取物,到那时再将对方千刀万剐也不迟。
他工于心计已久,这么简单的事怎会看不明白,但要先舍去冷瑶,别说只一两年光景,就算一两天,一两个时辰他也坐不住。
年少轻狂,男欢女爱,真要日日耳鬓厮磨难保不生情意,何况人家也是旧识。
他万万冒不得这个险。
太逸池的水挽了一抹霞光,荡漾起娇媚无限,梨花开得正好,过于繁茂的花骨朵打在水面,落雪一般。
五月天,宫墙内外的花朵都是最盛之时。
忽地想起薛婉颜,有丝奇妙感觉从心底蔓延,不论别的,单说对自己的了解,确实更胜旁人一筹。
她算得到他放不下冷瑶,半点儿错也没有。
掌心沁出凉意,抬手看为小丫头受伤所留下的红痣仍在,只是刚才那朵海棠花沾了雨水,留下几道红痕,风一吹冷嗖嗖。
仿若苏泽兰送给冷瑶的海棠花簪,即便已经见不着仍觉碍眼,哪怕是些痕迹都让人心烦,将手浸入太逸池,想起小丫头的那句话,“红痣仍在,犹如我心。”
只是不知还做不做数。
天色越来越暗,红樱飘逸的执金吾开始夜查宫闱,宵禁钟声响起,一声声响彻云霄。
不过一个平常夜晚,却又与往日不再相同了。
嫩绿色锦缎纱帐内,冷瑶唉声叹气,将下巴埋在曲起的腿上,两只眼睛盯着前方穿嫣红长裙的银屏瞧,有段日子不见,对方出落得亭亭玉立,也许是跟着花夫人的缘故,气质也沉静许多。
银屏看小丫头愁眉苦脸的样子,伸指头拧她的脸,笑:“听说皇帝亲自指婚,无上荣光,看你怎么垂头丧气的呢?”
冷瑶有苦说不出,咬嘴唇着急:“我一个要出家的人被指婚,有什么可高兴的!”
“哎呦,小祖宗。”银屏过来捂她的嘴,不停使眼色,“话不能胡说,活够了呀。”
对方噎住,依旧满脸气。
“瑶瑶,那人不是和你挺好的嘛,而且也出息,你真……没感觉啊?”
银屏止不住好奇,苏泽兰如今风头正盛,她以前也见过几次,模样自然没得挑,不知道冷瑶为何还不愿意。
兴许是女儿家害羞,自己也快与花大哥成亲,虽然早就盼着,照样忐忑不安,何况冷瑶从小长在道观,不通人事,害怕也是有的。
银屏一直把冷瑶当亲人,现在小丫头要先她嫁了,虽然有个了不起的段哥哥,到底男女有别,有些女儿家的私房话没人说,寻思着不觉也羞红脸,又凑近一些,咬耳朵问:“瑶瑶,你是不是怕呀?”
冷瑶点头,“是怕呀,突然我就要嫁人了——”
话音未落,就听对方在自己耳边咕哝几句,小丫头唰一下浑身皮肤都红透,忙撑着身子往后退,嗫喏道:“哎呀,银屏,你说的什么话!我不是这个意思……”
“是不是的,你也要懂啊。”银屏也害羞,但还是一本正经地:“你也没个父母亲人,洞房花烛的事我不给你说,谁还能说。”
冷瑶的心里更乱了,张张嘴又不知该说什么,忽地听到屋外有丫鬟扣门,“二位小娘子,段主使派宝甃姑娘来伺候啦。”
冷瑶一听便喜上眉梢,宝甃与自己最好,主意也多,连忙翻身下来就把人领进来,着急得不行。
宝甃瞧着自家小姐只是笑,也不多话。
直等到银屏离开,月上柳梢头,才靠到冷瑶身边,慢慢地说:“小姐,我今天可是有事而来呢。”
冷瑶努嘴,“你不用说我也知道,来当大主使的说客吧!怎么!他也想我嫁人。”
她是被近日接二连三的事给弄糊涂,心里越来越不知道段殊竹在想什么,也许就像别人说的,段大主使诡谲多变,搅弄风云,若是为了前程把自己扔进去,好似也不是没可能。
何况——苏泽兰平心而论,也不差啊!
但她不想嫁人,谁也不能逼自己。
脸颊气得红扑扑,哼一声扭过头去。
宝甃从来没见过小姐气成这样,竟笑出来了,忍住乐悄声道:“小姐,我的好瑶瑶,段主使怎么会那样想呢?他今晚让我来有两件事办,第一就是问你愿不愿意这门亲事,二来想告诉你件天大的秘密。”
冷瑶的神色才缓和些,小声说:“我……不愿意嫁人。”
“哦……那小姐是不满意苏供奉呢,还是一辈子也不想嫁人?”挑眼歪头看过来,略带揶揄:“如果是段主使那般的人品相貌,也不想吗?”
“你要死了,说这种话。”冷瑶装模做样地拧丫鬟的嘴,“你不知道实情,段哥哥是我的……”
宝甃直接打断她,使劲摇摇头,神色认真地:“不!我的好小姐,其实是你不清楚,我现在就给你说明白,锁春苑里的绿芜姐姐还没忘吧!”
段殊竹宵禁后还能让宝甃来将军府,为的就是把话全说透,他如今没时间循序渐进,若是自己突然提,只怕吓到小丫头,不如让冷瑶最信任的人来讲。
庭中芭蕉卷,微雨落门楣。
试问谁家月,牵起一径白1。
他身披素白外衣,一个人坐在印月亭中,饮尽半壶温酒,等着心上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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