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后来常想,如果他的生命里,从未有过那一晚,是否一切都会不一样呢?
当年,柴门如新,二十多岁的李志正在院子里擦洗整理着一辆黄包车。他的父亲,两鬓已轻微染霜,也拖着一辆黄包车进门了。
他将车停下,拿起门上的一条毛巾,一边抽打着身上的尘土,一边叹气,说:“那个数秋又在挨打呢。十五的孩子了,瘦得像刚十岁出头。她那个酒鬼父亲想给她塞出去给人家当童养媳,被嫌弃太瘦小,不顶用,又给退回来了,就拿孩子撒气,唉……”
李志忽地起身,夺门而去。
李父在后面喊:“人家的事,你老掺和个啥?赶紧吃了晚饭,出车去是正事。”
李志跑到数秋家里,战事已然停息。数秋,一个看着瘦弱单薄的女孩,正躲在墙角默默啜泣。
李志上前,心疼地托起数秋的下巴,上下左右端详着她的脸,嘴角和额头都青紫了,气愤地问:“疼吧?他又打你了,怎么能治住他呢?”
数秋点点头,声音像是泡在水里:“他又喝醉了,说我晦气,赔钱货,砸手里了,天天在他面前惹气,碍事!”
李志握紧拳头,恨恨地说:“真该往死里揍他一顿,让他再不敢欺负你。”
数秋摇摇头,说:“没用的,我只想快点长大,离开这个家,哪怕做童养媳也好。”
李志沉吟:“数秋,咱不做童养媳,童养媳都活不长。你且挨些时日,我想想办法。”
数秋眼里燃起希望,怀疑地问:“你能有什么办法?”
李志肯定:“你别管,总之他再不敢打你就是了。”
数秋信任地笑了,点头应诺,笑里还挂着泪:“数秋听李志哥哥的。”
李志摸了摸数秋的头,帮她擦掉脸上挂着的泪,安慰她说:“不怕,有李志哥在,数秋是安全的啊!走,哥拉你出去逛逛,杭州的夜景很好看的。”
夜风清凉,李志将车子拉得飞快,风将数秋的头发都撩起来了,逗弄得数秋禁不住咯咯笑:“李志哥哥,你跑太快了,我有点害怕。”
李志放慢脚步,回头望望数秋,笑着说:“人家客人都是让我快一点,再快一点,你还嫌快。是你太瘦了,感觉像是拉着空车。”
数秋心疼地说:“那些客人把你当驴使,你慢点,我们找个地方歇歇吧。”
李志将车停到路边,一家夜总会旁。
他们停驻的地方,是城里最大的夜总会“天上人间”。
每近午夜时分,夜总会散场,人群就像溪流一样,断断续续流出来了。男男女女脸上挂着满足的疲惫感,离开了天上人间的灯红酒绿,投入夜色。
天上人间灯火辉煌的阴影里,停着一些黄包车。午夜散场后,从天上人间流出的人群里,不时会有扬起的手,对黄包车呼唤。这些拉黄包车车夫就拉着车趋前,将车送到他们脚边。
这也是李志日常拉车的驻点。他对数秋说:“我们就在这里歇歇。你看,黄包车夫都三三两两聚起来了,等会这里会更多,他们都懒懒散散打盹或者剔牙打撩,但里面一散场,个个都像饿鬼看见肥肉一样,立马精神抖擞谄笑着跑上前争抢。数秋,这里是我们底层可以跟他们上层人近距离接触的地方,你今晚想不想看看这里的热闹呢?”
数秋望着李志激动飞扬的神态,似乎觉得他跟平时完全不一样。好像在霓虹灯的闪烁里,平日里粗糙大条的李志哥哥,变得有些陌生了,跟她有着距离,且说一些她不太懂的话。数秋不由地将自己挨打的事全都丢到脑后,感染了李志的兴奋,说:“好啊,李志哥哥就是了不起,见过大世面。”
李志有点不好意思了,讪讪地说:“嗨,我现在什么都不是,就是个穷拉车的。不过,数秋,终有一天,我让车拉我。”
正说着,天上人间门口一阵喧哗,先是有几个人狼狈地从里面踉跄窜出,不是捂着头,就是抱着胳膊,鼻青脸肿。
接着,又跟出来几个穿黑大褂的,他们手里拿着棍子,面无表情,只管追着他们狠狠地一下下打着。打得先头几个人,在地上连滚带爬地逃窜,窜到李志他们几个黄包车夫这里。
其中一个人扑到李志的黄包车上,将数秋从车上一把拉下,自己坐上去,对着李志呵斥:“赶紧给老子走。”
李志扶起摔在地上的数秋,说:“今晚我不出车,你坐别个的车吧。”
那人啐了一口嘴巴里的血水,不耐烦地喝道:“别特么废话,赶紧给我老子拉起车子走!”
李志护住数秋,连连后退。
这时,从天上人间的门口,又出来仨人,一男二女。
男的一身白色西服,出来就骂骂咧咧:“给我狠揍,敢在我天上人间闹事,瞎了狗眼了。不给他们点颜色,是分不清东南西北的。”
一个浓妆艳抹,头发凌乱的女子,一瘸一拐地往穿白西装的男子身上靠,娇气委屈地说:“薛公子,艳红我从来没有这么被人欺负过,这口气,着实咽不下去。”
那个薛公子拿眼偷瞄了下另一个女子,托起这个艳红,交给身后一个小弟,说:“放心,敢欺负我天上人间的台柱子,是活得不耐烦了。给我狠揍。”
另一个女子一身骑马装,清冷地站着,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一切。
那个纠缠李志的男人见状,下车,跳上另一个黄包车,跑了。
眨眼间,先出来那几个人和那几辆黄包车都从天上人间的门口消失了,只剩下李志他们这一辆了。距离夜总会散场还很久,一时半会也不会有黄包车上来。
那个薛公子招呼李志向前。
李志只得让数秋先坐到车上,然后上前。
那个薛公子牵着那个受伤的女子,对李志命令道:“你,现在送她去医院处理伤口,治疗。等结束后,再给送回来。”
李志望了望数秋,坚持说:“对不起,今晚我不出车。”
那个薛公子听了,立即火起,震怒:“你还想不想在这里混了?我可是这天上人间的老板,今晚你不出车,我就让你以后永远别想在我这里出车;不止我这里,我递句话,杭州城你都别想混了。”
数秋见状,赶紧从车上跳下,窜到李志身旁,急切地说:“李志哥哥,你去,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我哪里都不会去,一直等到你回来。”
李志对他们几个人看了看,面露为难,说:“可是,这里不安全……”
骑马装女子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一幕,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把她交给我,你可信得过?”
李志仔细打量旁边这个女子,她沉静,冷漠,但是言行举止却让人感觉掷地有声。李志不自觉地就感觉值得信赖和托付。
他无声地将数秋推到她身旁,然后将那个受伤的女子扶上了黄包车。
这个穿骑马装的短发女子叫林依依,是林家的独生女。林家布庄,分号遍布北方,其父林昊,也就是林家布庄的龙头老大,早年打拼事业时,意外受伤,再也不能生育。所以,尽管富甲天下,拥有旁人望尘莫及的财富名气,身后却只有林依依这一个独生女。
因此,林依依自小过得养尊处优,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林父对她,甚是宠溺。这也养就了她霸气骄傲的气质。
林昊毕竟是商人,他没有儿子,就将唯一的女儿当成儿子来培养。耳濡目染,林依依身上,平添了同龄女子所没有的沉稳干练。
天上人间,是林父正在发展的一个客户家儿子薛明宇经营的生意。因两家大人有意让小辈结为亲家,所以,林父特地带林依依来杭州,让两家小辈相处看看。
林昊的生意主要分布在北方,杭州尚未涉足。林昊虽已年过半百,可雄心壮志不减。心想着如果两家婚事能成,也算是一举两得。毕竟,女儿也到了待嫁的年纪了。
南方比北方精致,秀气。林依依初来那几天,确实觉得新鲜。
今天,天上人间的年轻老板,薛家少爷薛明宇白天带林依依骑了一天马,晚上又来到舞厅喝酒跳舞。
林依依喝了点酒,去台上疯狂扭了几把后,觉得意兴阑珊,就独自懒洋洋坐在吧台前喝酒。而薛明宇正跟他的领舞艳红玩得正欢时,竟有几个浪荡哥不知天高地厚,上来想让艳红陪着跳舞。
艳红仗着老板的青睐,自是不将他们几个看在眼里。这惹怒了对方,竟对她动手,扯头发打耳光,甚至都动脚了。薛明宇见状,心下大为光火,仗着酒劲,也上前动手。混乱中也挨了几下。
林依依发现混乱,不动声色地将夜总会的几个小弟唤出,才解了舞池里的慌乱,也就出现了天上人间门口的那一幕。
李志拉着舞女艳红离去后,林依依将数秋带上二楼,然后递给她一杯酒。
数秋正自口渴,就随手接下喝了,只觉得身体一热,整个人有些漂浮。
这时,薛明宇也跟上来了,颓然落座。
数秋发现他正在流鼻血,就不由地上前,抬起他一条手臂,让他把头仰起来。
薛明宇正待发火,数秋命令道:“别动,这样坚持一会,鼻血就止住了。”
望着数秋也是鼻青脸肿的脸,薛明宇竟把火气压下去了,乖乖把手举着。他偷望向林依依,发现她脸上若隐若现的笑意,心里为自己的狼狈叹气。
薛明宇心想,今晚是衰到家了,连一个黄花菜伢子也感命令我。可看她发涩的眼,懒得计较了。
数秋很快侧倒在沙发上,沉沉入睡了。
薛明宇随手拿起旁边的一件外套,扔到了她身上。
多年以后,薛明宇和林依依数次回想起那个夜晚,也数次心中感叹:如果没有那一晚,他们的人生会否有不同的改变?
可那一晚已经过完,谁也无法让时光倒流,所以,每个人都得时不时地咀嚼这种臆想和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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