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闲得无聊,趿拉着拖鞋,拿了一盒郗文容的女士烟,转身往天台去。
天台的风大,吹得她头晕脑胀,但还是昂着脖子趴在二十几层的高楼,叼着根烟,手上打火机的火苗被吹得东倒西歪,一个不察,火苗擦着她的手指过去,她一疼,松了手,打火机掉到地上。
起了脓包的皮肤,像白雪上突兀的灰烬,她眉头拧起来,自嘲的笑了一声。
任何东西都可以玩,但是伤了手的东西,她不会再碰第二次。
烟和打火机被留在栏杆边,远处晚霞旖旎,但冬日的光线薄,有着淡淡的降青。
所有颜色里,她最喜欢青色,不够妖,并且不起眼,孤单而落寞。
而她非常喜欢这份孤单和落寞,没有聒噪人群的一切,她都很喜欢。
所以她也很爱空谷里与世隔绝的幽兰。
蒋益暮,那个很有可能成为她继父的男人,她对他此刻充满了愤恨。
原因似乎只有一个,那就是刚刚好的两个人的家庭里,突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哦不,听说他还有一个儿子,和她差不多大。
可她更不允许自己让母亲为了她而放弃追求爱情的权力。
这会让她鄙视自己。
所以最后,所有的闷亏,就只能自己往下咽。
不爽归不爽,但母女俩的烂摊子从来不互相分享、更不互相解决。
这像一个心照不宣。
想到这里,心中又很烦,皱着眉狠狠踢了一下墙。
转身离开,却在几米外的栏杆那瞧见一抹身影。
形单影只,但背影寥落又慷慨。
郗雾实在不想用“慷慨”这个词来形容那个女生的背影,尤其是她登高的脚步一点都没有慢下来……
没有慢下来?
没有慢下来!
在晚风吹起她短发的那刻,郗雾瞧见了她的侧脸。
她瞳孔一滞,毫不犹豫就往那边跑。
她脑袋空白一片,心中默念的唯一一句话,是:你别做傻事!
那是人命,还是她女神的人命!
她的脚已经踏出去一只,可是郗雾离她还有一段距离,她那刻脑海里闪现一幅奇怪的画面:一片悬在悬崖边的玫瑰花瓣,一阵风一阵风地吹,每吹一下就离深渊进一步,到最后花瓣大半个瓣都探出了悬崖,只要再有最后一阵风,她就会摔下悬崖。
而郗雾仿佛能看到那片花瓣摔下去后的样子——荒无人烟的废墟。
因为那是那个世界最后一片生机。
郗雾的手只能够到她的衣角,但她还是奋力一扯。
“砰”一声。
她把那个半个身子都探出去的女生,从生死一线拉了回来。
空白死机的大脑开始慢慢回过神来,她开始庆幸,庆幸她救了安树答,庆幸,她的缪斯还在,于是,她的信仰还在。
她是个合格的祭司。
似乎作为粉丝更没有理由生气,但是郗雾还是沉着脸,一把把地上的女生拉起来,然后拉着她走。
对方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一声不吭,低着头,面如死灰。
她们去了医院,郗雾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给她挂了个心理科,医院很忙,但是心理科很闲,医生很快就来了病房。
郗雾不知道安树答有没有记住她,她那天的情绪很不好,两人也只是简单交流了两句,郗雾气头上,不知道说些什么,就语气不好得谴责了她两句。
然后看着时间不早,怕郗文容发现,就赶紧偷溜回去。
虽然郗文容女士不爱管她,奉行放养式教育,但是在门禁这块儿,给她卡得死死的。
因为她亲爱的母亲觉得,她闺女漂亮又自觉,但是外面的混小子可不会,绝对不能让他们得逞,要不然她能气到咽气。
这是郗文容的原话,也是对郗雾家庭教育的最后倔强。
她走出医院的时候,天空飘起了小雪,她没带伞,雪花落在头顶,凉丝丝的,然后冷到了心里。
郗雾不怕热,但是很怕冷,到了冬天很容易四肢发冷。
周围的灯光迎着雪色,雾蒙蒙的,晃眼睛,她冷不丁打了个寒颤,把棉服外套脱下来,裹在头上,把自己裹成那幅世界名画——《戴珍珠耳环的少女》。
然后慢慢走。
走过市里那个天文馆的时候,她习惯性看了一眼门口那个巨大的雕塑——天文望远镜。
她记得那尊雕塑的作者姓臧,但是因为经常有孩童在那里爬上爬下没有人管,所以“臧”后面的那个字,已经模糊掉了。
她总是多看它几眼的原因,是因为那个设计很特别,雕的是一个天文望远镜,只是很抽象,似是作者无聊随性之作,但又特别有意境。
而符合她审美的东西,她总爱多看两眼。
但今天似乎一直是个例外,从她和女神第一次搭上话还被主动给了微博账号的开始,很多很多意料之外的事情,就开始相继发生。
就比如,天文馆前,永远吸引她的雕塑,今天不再吸引她。
吸引她的变成了站在雕塑前的那个少年。
少年身段颀长,衣着简单而整洁,一只手撑着伞,伞柄搭在肩上,手里拿着一张纸样的东西,微低着头,在细细地看着那纸上的东西。
郗雾只能看见他一抹侧影,心中在几秒后蹦出一串数字:0618
少年把手里的纸折起来,折的细致整齐,随后纸和手,一起插入了裤兜里。
黑色的伞缓缓调转了一个方向……
远处的车水马龙,“滴滴滴”叫喊着。
郗雾的好奇心迫使她停下了往前迈的步伐。
他转身,抬伞,露出一截下巴。
一辆公交车从她的眼前划过去,郗雾轻轻咬了咬下唇。
似乎有的时候,错过一个人,只需要一辆公交车的时间。
公交车的尾影擦过她视线死角时,她的眼前便只有那尊雕塑。
而她想要的主体物,不在画面上。
空空如也。
来电狂响。
她接起来,一个陌生来电。
皱了皱眉,挂断,但对方不知疲地打来第三次,她顿了顿,终于打算接通,手机放到耳边。
对面一记痞气的男声,带着狠厉的威胁:“嗨罗女神,乔火姐姐好像要不行了诶,你要不要来老地方救救她?”
“当然,敢报警,我搞死她。”
她给乔火去了十几通电话,关机。
咬了咬牙,暗骂一声,捏着手机往九号路的街头走。
浅岸有条出名的路,叫九号路,尽头是墓地,而街头是一片九曲十八弯的深巷。
刚走到巷口,就听到了一阵夸张的唏嘘,随后伴随着“啧啧啧”的脚步声,人很多。
青石砖,烟雨江南独特的调子,白墙黑瓦,南方秀气的雪还挤在砖缝间,混着泥。
“哒哒哒”几声,雪被踩成泥色的冰,郗雾步伐带着风,几乎是一路跑过来。
此刻气喘吁吁。
手指攀上一处墙,弯下腰喘了几声,继续往里面走。
“闫凯!你他么在哪!”她胸口剧烈起伏,一边继续往里走。
越过一面面墙,她看到一个踩着篮球的短发少年,耳朵上一只银闪闪的耳钉,一枚银饰不够,鼻子上还要挂个鼻环,简直丑的惨不忍睹。
郗雾心里翻了个白眼。
周围都是男生,围了一圈,懒洋洋的,个个手里夹着烟,除了正中那个看起来领头的,穿着一身高档货的富二代闫凯,其他都丧丧的,痞痞的。
就像每一个中二期扮无良、扮痞实则非常心虚的少年一模一样。
见到郗雾的时候,不少男生眼里亮了亮,但是随后又掩过,相互对视一眼,然后声音似有若无地放大:“我当什么美女,也就那样吧,还没我昨天见过的那个好看。”
郗雾翻了个白眼,她讨厌浪费时间在无效交际上,面对这群成天找茬的,更是烦。
而这样的日子,如果她不转学,也许会占满她的整个青春。
她没见到乔火,但是在闫凯的手里见到了乔火的手机。
好嘛,被骗了。
她翻了个白眼,转身就要走。
“给我按住她。”
郗雾一个激灵,心里暗道一声完。
但她不跑,因为知道没用。
就那么懒洋洋站在原地,没一会儿就围上来几个男生,其中一个按着她的肩膀,就势把她往地上摁。
天空纷纷扬扬飘着雪,湿冷的空气里,麻雀的叽喳都带着颤抖的尾音。
只有墙边几株寒梅,送来一点点清香,让她觉得这操蛋的冬日还有点人样。
闫凯居高临下地站在她面前,她被人摁着肩膀,作势就要让她跪下,她不受控制,但是在被摁倒前,两脚一歪,“噗通”一声,成了盘腿的姿势,席地而坐。
反正她死都不跪,他们也配?
不就你死我活,来吧,她要喊个怕字就不姓郗。
“听说你要转学?”闫凯手里捻着烟,嘴里压着吸一口,对着她说话时,烟全喷她脸上,钻进了她鼻孔里。
呛死。
她抬手就是一巴掌扇过去:“你他么再拿烟喷我脸!”
对方听话的又吐了一口烟,郗雾没反应过来,一口烟顺着鼻孔吸到肺管子,呛了好大一口,气炸了,作势就要站起来揍他。
但是又被人立刻按回去,抖了几下肩膀,完全没用,甩不掉。
“转哪所学校?”闫凯不理不睬,继续问。
“关你屁事?”
闫凯嘲讽地笑了一声:“你以为转了学就能摆脱我是不是?老子告诉你,咱俩的账,清算不了。”
傻逼。郗雾翻了个白眼,毫不犹豫在心里骂了他一声,但是为了不想和他继续纠缠,于是一言不发,扭过了头。
但是很快被他抓着头发扯回来,被迫直视他。
“你他么别给脸不要脸……”
你大爷的还给过我脸呢?郗雾心里无语地腹诽眼前这个中二病。
连辩解都懒得。
像闫凯这样的富二代,习惯了当“哥”,于是习惯了耍“哥”的威风。
在百无聊赖的人生里,习惯在找不到乐子时,自己创造些乐子。
就像学着黄鹂叫春的癞□□,拙劣、难听、又天真无邪。
对这种铁了心找麻烦的人,那服软只会让他更加发疯,还不如强硬一些,让他知道自己不是软柿子,下手也能有个轻重。
这是属于郗雾的理性,而属于郗雾感性的则是:老娘鼻青脸肿也绝不对你这种人说半个服字!
“前方100米处左拐……”一阵突兀的手机机械女音从他们周围缓缓飘过。
和着冬日料峭的风。
闫凯眉头挑了挑,几个人偏头去瞧。
一少年走过,黑色碎发在空中轻轻的飞,裹着颜色简单的薄羽绒服,里面一件青色的卫衣,黑色的直筒裤裹着他笔直的长腿。
映着白墙黛瓦的烟雪江南,莫名像株遥远不理世的兰。
气质清俊而漫不经心,肩头搭着把黑色的伞,白皙而骨节分明的五指轻轻握着伞柄,就像捏着黑夜的脖颈。
另一只手拿着手机,低头看一眼,又往前放一眼,似是注意到有视线投来,他漫不经心的往他们那扫了一眼。
波澜不惊地看了一眼地上盘腿坐着的郗雾,她满脸都是就死不从的大无畏“精神”。
哪怕是面对着这么几个明显不是善茬的混混样的人,也丝毫没怕。
满脸的怒,唯独不见一丝怕。
像宇宙里孤勇的流星,稍纵即逝、轰轰烈烈地以命换辉煌。
司洛林心里莫名跳出这么个印象,但没当回事儿。
他剑眉平整,眼里波澜不惊好似没有一丝生机。
视线平淡,却莫名让在场的几个男生感到一丝压迫感,一种被来自更高食物链的猎人逼视的紧张感。
饶是闫凯这个在学校作威作福惯了的,也有那么一瞬间背后发凉。
花架子碰上玩真章的,就跟玩具枪碰上了荷枪实弹的,有种风头瞬间被压制的感觉。
男孩子的那么点小心思让他在后怕之余,又有那么一丝不爽。
唯独郗雾,脑海里再次不合时宜地蹦出一串数字:0618
但是对方显然是无意压场子,只是偶然路过,看了几眼就收回视线,冷冷淡淡、八风不动地继续低头看手机,甚至有那么一些闲云野鹤的意味。
似乎懒得管这档子闲事。
但是闫凯仍旧一手扯着郗雾的头发,一言不发盯着人家。
满脸的警惕,扯着她头发的手下意识就收紧。
郗雾头皮一疼,嘴巴上没把门,一声c开头的脏话砸了出来。
在空气里结成冰,麻雀叽叽喳喳,尾调仍旧带着抖。
他手机搁到耳边,长腿迈,悠闲地打算走开不理这事。
郗雾却盯着他的背影有些出神,还有些懊恼,心里暗暗希望他不要走得这么干脆。
倒不是希冀着人家能够挺身而出,毕竟人家没那个义务,郗雾也一贯不喜欢有求于人,因为“求”意味着今后无限的交集。
就是郗雾超难得遇到一个身材比例0618的人,太适合做模特了。
就这么走掉,可惜了。
仅此而已。
“喂?110吗?”他声音清列磁性,又带着少年人变声期特有的不稳定,但是句子却说得特别稳,丝毫不乱,就像死人的心电图——平稳。
几人眉头一跳,闫凯几乎是生理反应,猛得松开抓着郗雾的手,冲着那个少年跑过去。
他似乎没看到,又似乎看到了但是懒得理,直到闫凯劈手夺过他的手机,然后毫不犹豫就砸到了一旁的墙上。
“砰!”碎一地。
那只裹着纯黑手机壳的iphone锁屏上瞬间四分五裂,在碎玻璃间,扭曲地躺着一串时间:16:07
“哥们儿,别他妈多管闲事,老想着英雄救美可不是个好习惯。”闫凯上前,就势就要揪住他的领子警告他。
在他们还差三步的距离,他的视线从那只已经四分五裂的手机上收回来,眉心皱了皱,肉眼可见的不爽。
冬雪依旧,郗雾终于感到了一丝冷,远处墙角的寒梅仍旧香气阵阵,淡远好闻。
她原本燥烦的心,不知怎么,忽的被抹平下来。
风仍旧在刮,雪仍旧在下,麻雀仍旧苦巴巴地叫,那个清雅的少年仍旧波澜不惊。
只是少年黑色的伞落下来,雪落到他的头上、肩上,闫凯的手去抓他领子……
过程被黑色的伞挡在逼仄的墙角,郗雾和其他人只看到了伞后的结果。
伞柄重新靠回肩头,白雪飘到伞上,少年肩上的雪已不在。
他懒洋洋地把手插回了裤兜里,视线转了转,朝他们走过来。
眼睛淡的像不起涟漪的水,没有得意,没有兴奋,也没有松一口气。
什么都没有。
淡淡的,静静的,一如最开始出现的样子。
而闫凯捂着脱臼的手臂,靠着墙角疯叫。
周围麻雀四散。
郗雾明显感觉到压着她肩膀的两只手抖了抖,但她一时忘了挣脱。
他的伞举到她的头顶:“放开。”
声音淡淡的,没有不耐烦、没有挑衅、没有嘲讽也不带警告,甚至感觉不到一丝情绪,如此地稀松平常、平稳而冷淡。
几个男生不自觉地松了手。
鼻尖的淡淡梅香不知什么时候被一股清淡的木质香包围。
很特别的味道,让她想到冬日里孤寂的水杉,又像远离尘嚣的雪松林。
他垂眸,一只手仍插着兜,没有要扶她的意思。
但郗雾本也没想让他扶,撑了下地就自己站起来了。
“借支笔。”他的声音轻轻淌入她的耳朵里。
郗雾一愣,低下头,看到从口袋里露出小半截的一支碳素笔,顿了顿,从里面掏出来,递给他。
他接过时,露出手上一截黑色的电子表,郗雾对名牌没概念,但是那个设计绝对只会出现在高档品里。
他拿着笔,又掏了掏自己的口袋,似乎没有找到自己的东西,皱了皱眉。
郗雾善解人意的捡起一旁的包,从里面掏出速写本递他:“纸,撕一张。”
顿了顿,她又补了一句,脸上还露出肉疼的表情:“……就一张。”
康颂纸,很贵的。
少年看了她一眼,但还是接过,然后随手翻了一页,顿了顿,没翻第二页。
郗雾刚拉上包的拉链,见他盯着某一页不动,下意识就去看画本上是什么……
一只放屁的蟋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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