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窈窕从更衣室出来,肩膀没再被捉着,她反而感觉不轻松,有些话一旦挑明,负罪感就没了遮掩,尽数涌上来。
可她没时间矫情。
她得工作,认下鞋子,就要去vip包厢做靳明琛今晚的服务生。
电梯到二楼,靳明琛迈动长腿先走出去,她也不疾不徐跟着出来,走廊一群人密密麻麻,石天磊还领着一大帮服务生和模特候在门口。
几个胆子稍大的女模特在打量她,从头到脚,盘发没乱,工装完好无损,就连气息神情似乎也没什么特别。
这就证明,靳明琛没跟她发生什么。
那些模特想的的小九九,林窈窕不想理。
她经过苏冉身边,抬眸瞧见对方蹙着眉,有些担心。
“没事吧?”苏冉用口型无声地询问。
“没事。”她笑笑,同样无声地回。
心里微微的暖。
但,她仍不习惯让朋友为自己惦念。
大概丧气缺爱惯了,可以同甘,却不想别人跟她共苦。
许是之前靳明琛的那句都滚震慑力太大,在他冷着脸,还没进包厢的情况下,经理和身后一群人老老实实待在原地不敢擅自动作。
靳明琛身形颀长高大,走在她前面。
他长臂推门,人就进了包厢,没去管身后。
林窈窕在会所做服务生工作不短,素养这方面训练出来了,她习惯性伸手抵住门,也正因此,才没被迎面而来闭合的厚重大门亲吻到脸。
她进门,入耳的是另几个老董调笑,和靳明琛招呼寒暄的声音。
林窈窕下意识去看之前被丢在包厢的鞋子,她抬眼看到时,那只遗落在地毯的银色高跟鞋,已经被半笑不笑的靳明琛捡起来,
然后,放在一旁的酒柜上。
银色的鞋子相配各种包装的酒水,隐约有些艺术品摆件的错觉。
很快,石天磊带着一群人重新进来,脸上带着讨好,小心翼翼询问:“靳董,您要不要再选个陪着喝酒的姑娘?”
“没必要。”
靳明琛坐在沙发上,侧眸看她一眼,林窈窕就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就这个叫窈窕的。”
他说着,似乎记起什么可笑的事,突然玩味地嘲讽:“毕竟,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这话是当年林窈窕引诱他时说过的。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她心想,连这句都搬出来,这家伙绝对是来报仇的。
横也是死竖也是死。
那就别畏畏缩缩了。
林窈窕气势也就上来了,像很多年前那样倔强又敌意的眼神看着靳明琛,她嫣红的唇角弯着弧度,“靳董,很抱歉,我不负责陪酒。”
靳明琛刚才发了疯,此刻倒是很平静。
他也不恼,抽出支烟。
直接招手,很快经理跟哈巴狗一样弯腰过去。
他叼了根烟,点上,指了指她:“充多少钱能陪酒。”
会所是有这种不成文的规矩。
只要钱多肯砸,别说区区服务生,就连蓝海会所的经理石天磊也是可以陪酒的。
不过,林窈窕从不陪酒,也没破过这个原则。
石天磊知道她来这做服务生只是为了会所比其他行业更高的工资,但既然是为了钱,他又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肯陪酒。
蓝海会所这类销金窟,缺钱和爱慕虚荣的女孩子太多了,可以做他的摇钱树。
即便个别一开始不愿意,后面也会渐渐同化,最后堕落。
可这些人里,不包括林窈窕。
她在蓝海会所已经待了两年。
如果是长相一般的服务生,没有堕落的条件,他也不说什么。
可林窈窕有,只要她肯,想挤进蓝海会所收入最高的四大美模都不成问题。
石天磊看不懂林窈窕。
只觉得他活了大半辈子,在这种风月场,还是第一次见像她这样的女孩。说做服务生,就只做服务生,好像想挣钱,又好像不稀罕钱。
清高是林窈窕的,石天磊更看重钞票。
开多少价能陪酒没具体行情,石天磊想了想,尽量往高了说。
毕竟,这位靳董是不差钱的主儿。
石天磊笑着,客气:“靳董,大概得……五百万消费。”
“好啊。”
大财主丝毫不犹豫。
靳明琛笑着,旁边的助理忙把卡拿出来,他眼睛只盯着她看:“窈窕姑娘,可以了么?”
真是有病。
林窈窕回视他,嘲讽发笑,说:“靳董真是财大气粗啊。”
靳明琛随意在面前的空杯子倒满酒,推给她,眼睛漆黑却有侵略性,他淡声说:“还有更粗的,你不是知道吗。”
荤话说来就来。
根本没有当初好拿捏单纯少年的影子。
林窈窕意料之外,脸跟耳朵热了一瞬,但很快也就看开,有什么大不了。
这晚做完拿到充值十分之一的提成,也有五十万块,她想好了,拿到钱就走人。
陪酒就要有陪酒的态度。
林窈窕一点不含糊。
喝酒,一杯又一杯,她杯子空了,他就会给满上,然后让她继续喝。
到后面,因为喝得太猛被呛到。
她咳嗽,忙抽了张旁边的纸巾,捂住呛出的眼泪。
他才大发慈悲递来一杯水,缓解她喉间的辛辣。
顺完咳嗽,靳明琛也不搭话,继续倒酒。
目的很明显,就是要她喝到吐,喝到受不住。
林窈窕就知道。
她让他逮到,不会太好过。
那晚,林窈窕的确喝得烂醉如泥,伏在卫生间吐了四五次。
好在靳明琛也就是为难喝酒,没做其他难看难听的事。
她也不至于太受辱。
喝到最后,包厢里只剩靳明琛和林窈窕。
别人都趁着酒兴,出去吃夜宵了。
靳明琛格外有耐性。
他只在灌她酒的期间,自己打发时间喝了两杯,在她第五次从卫生间吐完出来时,才堪堪松口放过她。
“走吧。”
他眉里眼间没什么表情,身子微微后仰靠着沙发,许是包厢的光线太昏暗,又或许是她喝多了视线不清晰,从他的脸上,没看出来任何情绪的痕迹。
“靳明琛。”她扶着墙开口,才发觉嗓音几乎被酒精灼哑,不觉轻笑:“用酒这样灌我,你满意了?”
林窈窕真的很难受。
从心理到生理。
她已经将胃里的酸水吐出来,狼狈得像狗,腿脚也有些软,勉强还能支撑。
她虚浮地转身,拉开门正准备出去。
他的声音在身后传过来,很低,似乎稍有风声都可以掩盖,“林窈窕,这点灌酒的难受,比你给我的伤害差远了。”
偏偏就是这样的一句话,足以堵住林窈窕所有不服气。
她闭眼,来了个超长深呼吸。
没给回应。
这场酒水输入结束,她知道,至少今天这关算是扛过去了。
在更衣室换下满身酒气的工装,她又喝了小瓶解酒药,拿出手机看到最新短信消息通知,卡里已经收到值班财务转来的几十万块的提成。
林窈窕也不想在蓝海会所待下去,临走前还跟石天磊提了辞职。
石天磊极力挽留,毕竟今晚因为她,刚从靳明琛那赚了那么大一笔。这棵摇钱树,哪舍得轻易放走。
但林窈窕懒得废话,头也不回就走了。
她出了会所,却在旁边见到靳明琛的身影。
靳明琛站在门口,看着宁静的城市夜景,不知为什么还没走,看她出来,他挑眉,极为轻淡地吐出一口烟。
林窈窕喝得太多,脑子发蒙,但还知道不能和他纠缠太多,她直接到路边上了出租车。
平时下班,她大多扫共享电车回家,出租车太浪费。今天不同,喝酒太多,只怕自己没到家,就睡在半路。
街灯一盏连接一盏,远处高楼大厦后退,没多久,两旁就是清净的绿化树和树梢后的月亮,林窈窕靠在后座半睁着眼看窗外。
出租车抵达目的地。
林窈窕下来,呼吸着微凉的空气,脚下的步子仍旧有些虚浮。
月色溶溶,栅栏后的蔷薇花香得有些腻。
她穿过那丛幽绿,伴随脚下踏楼板的声音,耳边忽然回荡过今天听到的那句话。
“有胆量欺骗,就要有胆量面对,承受后果。”
她掏钥匙开了门,进屋甩掉鞋子,倒在床上,唇角扯出苦涩无奈。
她就是没胆量面对。
所以,才逃跑的啊。
酒劲没过,胡乱的浪潮在神思里汹涌。
月光寂寥地落在她紧闭的眼皮上,她混混沌沌,脑中闪现出许多过去的影像,炸废墟的房子、地上的破碎石灰、递来创可贴的小哥哥,还有清冷晨光里靳明琛少年时期的身影……
—
林窈窕人生第一次和靳明琛有关联,是2004年的春天。
那年,她也不过四岁。
晋城初秋傍晚,大风吹着黑漆漆的房屋残骸,消防队员在忙碌收尾。
夕阳在不停坠落,昏昏的光笼罩着穿白红碎花裙的小女孩,她的两个羊角辫发尾,随着风微微晃动。
这是早晨去幼儿园前,妈妈亲手给她梳的。
小区广播响起新闻速报:“晋城北区下午四点三十五分左右,发生一起燃气爆炸事件,事发二楼住户家,住宅楼外墙已严重错位,多户居民窗户被炸碎,正在维护。事故致二楼夫妻两人死亡,楼下住户三人受伤,已送往医院救治。此次爆炸原因,初步认定为二楼夫妻发生纠纷引爆燃气。”
林窈窕的家就住在二楼,死亡的夫妻是她父母,但她对于“死亡”这个词汇,认知还很懵懂。
总归只是四岁的小孩子。
她略有迟钝地眨眼,就站在警戒线外,看着不成样子的家,旁边的奶奶嚎啕大哭一阵子后,开始不停埋怨。
“你妈那个害人精,心里根本就没我儿子,天天吵,天天吵,脑子就是有毛病。现在弄得命没了,连累我儿子也给她垫背……”
话说到这里,老人家再次哽咽了。
林窈窕心里只想着,不是这样子的,比起妈妈的温柔,爸爸好像才是最先发脾气的一方。
小孩子的世界总是简简单单,习惯把眼见的事实说出来。
她抬头看向奶奶,睁着的眼睛里有落晖余光,无辜又天真:“每次都是爸爸要跟妈妈吵的。”
似是没料到四岁的小孩子会替母亲辩解,奶奶一下子怔住了。
短暂的安寂后,老婆子声音陡然拔高。
“那还不是因为你妈心里有别人!”
语气尖锐的训斥,小女孩被吓得一哆嗦。
警戒线边的警察看在眼里,怜悯之余,叹了声心想,这孩子以后跟着这样的奶奶,日子应该不会太好过。
夜里,林窈窕并不太孤独,因为窗外繁星点点,幼儿园的刘老师曾经说过,死了的亲人,会变成天上的星星继续守护孩子。
她安慰着自己,爸爸和妈妈就在某个角落,守护着她。
直到奶奶起夜发现灯还亮着,才发觉她还没睡。
“你不挣钱,还挺会花钱,半夜亮着灯,不要钱的吗。哎唷,真是要命,你那短命的妈连累我儿子,还把你丢给我一个老人家养活,愁死了……”
老人家节俭惯了,在喋喋不休中,关了灯。
她睁着无辜的眼躺在床上,借助走廊微光,认真说:“奶奶,人死了会变成天上的星星,爸爸妈妈也一定在天上陪着我们呢。”
奶奶觉得荒唐,“那我现在就跟你妈说,让她回来伺候你!你看哪颗星是你妈,喊她下来。”
黑漆漆的夜幕中,星星黯淡,没有丝毫变化。
林窈窕垂眸,神情难掩失落。
偏偏奶奶不仅打破了颇具浪漫主义色彩的安慰,还以绝对真理的姿态嫌弃对她说:“看吧,你妈妈就是死了,死了就没了,不管你了,也不要你了。什么变成星星,瞎说八道。”
晚上,林窈窕做了梦。
朦胧间,妈妈抱住她白嫩嫩的小身子,温暖的体温,轻声哄:“窈窕乖,妈妈一直陪着窈窕,好不好。”
妈妈!
林窈窕开心极了,像失而复得了珍贵的宝贝,还来不及喊出口,妈妈却忽地就消失了,只留给她一片虚无,在焦急寻找中骤然惊醒。
灯早灭了,黑漆漆的屋子里,只有陈旧的钟表,孤寂地滴答转动。
夜里太安静,静得可以听到奶奶在隔壁屋的打鼾。
孤零零的小床,林窈窕一个人睡。
昏暗中,她先是懵懵眨了下眼,然后一把拉过被子到头顶,偷偷哭了。
林窈窕不明白。
为什么爸爸妈妈会死,为什么忽然之间,她就没有家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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