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关你的事。”
灵岫坐起身来,半晌,冷冷抛出这么一句。
见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许相知像从前逗猫一样,揉揉她的额前的发,夹腔儿道:
“何事不悦?难道这屋顶上晒过月光的猫草,都不合你口味不成?”
灵岫观其举止,无奈发笑。
罢了,是自己多虑:在许相知眼里,她始终是一只猫,化为人形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被隔壁的旺柴欺负了?想你娘了?也对,人有人的娘,猫有猫的娘,不过你看我,有娘,不是跟没娘一样嘛别不开心了,明天,主子我到榕树亭给你钓鱼吃”
许相知盯着灵岫紧绷的一张脸,久久得不到回应。
索性大字舒展的躺下,衔着一枝狗尾巴草,翘着脚晃啊晃,望着明月,继续他的喋喋不休。
灵岫忿忿的捂住耳朵,转了个身执拗的不看他。
犹记得三年前,许相知为了抗拒擦脂粉,着钗裙,被国主狠狠鞭笞。皮开肉绽,身上没剩一块好肉,他却硬撑着一声没吭。
待许天香拂袖而去,他方才苦笑着问她:
“灵岫,是不是连你也觉得我天生就是个怪物可乐死我了,要不是这顿打,我我差点忘了,她也是我的阿母。”
后来,许相知不吃不喝昏睡了半月有余,御医来诊断,说这是罕见的病症,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万幸终是醒了过来,可笑的是,他刚抬眼皮,就直喊饿,愣是一刻不停的吃了七天七夜,才恢复如常。
打那落下了病根儿,他这嗜睡之症,便时不时地复发。时日久了,身边人也并不大惊小怪,甚至摸出几分规律:每每病发,俱因暴怒,痛哭,狂喜诸此种种的情志失调所引起。
每次病发,他床边守着的只有偷偷抹泪的奶娘白净慈,攥着小拳头的二公主许纳柔,还有她这只藏在衣柜顶上注视着他的猫。
也不知是不是沉疴宿疾的缘故,许相知整个人性情大变,由从前混不吝,变的温和随性了许多:张口多笑,不温不愠,乃至练就了一副人唾其面,亦能自干的本事。
行走坐卧也不再拘泥什么宫廷礼法,挨打时就嬉皮笑脸,吊儿郎当,再没正形。
有宫中传言三公主疯了,放浪形骸也就罢了,女儿家家的,时不时坦肩露背,光着脚到处跑,一点也不知羞。
灵岫认定,他这样做,不过是依旧没有放弃,在许天香这个名义上的阿母面前,做戏的机会。不惜为了得到她一次垂眸,而作贱自己。
灵岫可怜他:至亲近在咫尺却不得相认,只能心向蛇蝎去求取温情。
她在回忆中静默良久,待回过神,许相知仍自顾自地有一搭没一搭自言自语着。
灵岫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肩膀,冷不定的从嘴里冒出一句:
“相知,你可曾想过,国主她可能不是你亲生阿母。”
这话一出口,她自己也吓了一跳,懊悔不已,便紧张的补了一句:
“玩笑话别当真!”
“不是就不是吧”
许相知眼睛微睁,斜眼看看灵岫,懒懒地道。
灵岫见他丝毫没有当真的意思,便故意半调侃半打趣的口吻道:
“许相知啊,许相知,万相莫测,一念便知。怎么这王宫里,谁人对你最为亲厚,倒犯了糊涂。”
“待我想想难道说~~~~是你?!”
许相知侧过身,捏住灵岫的鼻子。
灵岫面上绯红,打掉许相知的手,严肃的道:
“你好好想想,这宫里除我之外慈姑不也对你”
许相知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打断她的话道:
“我自小吃她的奶长大,自然算得我半个娘。”
“既有了慈姑的疼爱,身边还有我这个知己,何必还执着于日日向国主求怜呢?”
灵岫红着眼睛略显激动地道。
“我?求怜?哈哈哈哈哈哈”
许相知掩面大笑,笑得将脸埋在膝上,肩膀直颤。
灵岫心底升腾起一阵无名之火,尖利的质问:
“你现如今这副鬼样子,不是向她求怜是什么?”
许相知神色忽而淡漠,笑声嘎然而止,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道:
“既这样想我,还敢自称为我之知己?”
这一句,扎在灵岫心上,字字见血。
灵岫满腹委屈,忙欲辩解。
不想此时,深深地天井中,却传来一声少女甘甜的呼喊:
“相知,夜深了,该就寝了。”
“纳柔,你怕黑,站在那别动,我马上来。”
许相知望着院中举着灯笼的倩影,挥挥手回应道。
自他脱胎换骨后,灵岫惯见他“乐作清闲客,无事挂心头”,养成个紧病慢大夫的性子。
他脸上的急迫,她这是头一遭察觉。
看着许相知慌慌张张的向前踱步,纵身一跃,在参差错落的屋檐上飞走,转眼间便落至天井深处,携同另一可人儿的身影,消失在圆楼中的灯火阑珊里。
灵岫委屈未平,愤懑又起,她化为原型,跃入苍穹,尾巴蹭过的青瓦,在她身后刹时灰飞烟灭。
不知过了多久,肺腑内的不快,涣若冰消,已飞临沃仙国仙都地界,灵岫从云头跃下,消隐在一片秦楼楚馆的旖旎声中。
穿过四君子街入桃溪巷,眼前别有洞天,一弯水谢,十里勾栏。
灯火通明,直照得长夜恍如白昼。
谈笑声,歌吹声,热闹喧杂,可谓:宝马金车碾香尘,高楼红袖客纷纷。
仙都的晴远阁是远近闻名的伎坊,这里的清倌儿皆是从九州八荒各处,搜罗来尖儿上拔尖儿的姑娘,姑娘们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吹拉弹唱,琴棋书画,织工描红无所不能。
正应了那句“酒香不怕巷子深”,晴远阁偏建在这片瓦舍中,最僻静幽深的玉屏巷。
各地王孙公子想着闻名不如见面,便不远万里,慕名而来,可大多吃了晴远阁的闭门羹。
这一日慕九冬在家中宴请朝廷的几位王公贵族。
宴席上,几位大人们,谈起朝廷押运布匹到女夷国花市,抱布贸花的差事:
因这次所需鲜花,为太子立储嘉礼所需。事关重大,奈何迟迟找不到合适的使臣人选。
慕九冬原在一旁笑着陪酒,不敢多言,听到这里,心里暗暗盘算起他的宝贝儿子---慕游:
儿子自幼为太子伴读,小小年纪便受封为“重周太保”,虽是个闲差,有名无实,亦有三公九卿的尊贵。
纵然皇帝老儿只是为了给上神一个面子,以官衔配儿子身上戴的那枚神印。
然普天之下,商人不得入仕,登不得大雅之台。兼有商人和官员双重身份的,除了他儿子慕游,这天底下怕再找不着第二个!
只要接到朝廷这批布的货单,他便能在仙都新开几十家铺面了。
志在必得的慕九冬喜上眉梢,一个劲的给诸位大人添酒夹菜,两三杯下肚,那溜须拍马的词儿,满满当当地攒了一肚子,怕是要溢出来。
晴远阁采薇斋里,抱着香炉独自一人喝闷酒的慕游,却对父亲此时的如意算盘,浑然不觉。
一个时辰之前,慕游从书房中被父亲赶出来,命他陪眼前这几位王孙公子,出门找乐子。
父亲自幼教导他:
要多与这些权贵结交,待及冠后,不论是想要从商,还是保住仕途,都免不了他们的照拂,
每每想到此处,他便不由得暗自发笑。
人间演戏十七载,演久了,他竟越来越像一个乖儿子。
只是不知道自己今天再一次迷迷糊糊的上了老爹的套,究竟是懂得了凡间的父子情分,还是只为了坚守他心中的孝道。
觥筹交错,烛影摇红,他纵然讨厌这朱门酒肉臭,却不得不把自己灌得微醺,好在他怀里冒着青气的香炉,可去酒腥。
朦胧间,环佩玎珰轻趁步,红粉香纱舞随腰。曲毕,喝的酩酊大醉的几个毛头小子,一拥而上,抢夺心仪的美人入怀,却尽数扑了个空。
慕游噙了琉璃盏,不忘从嘴角挤出一丝敷衍的笑意,葡萄美酒浸红了他的唇瓣,无人在意他抵伏衣袖后的一脸鄙夷。
灵岫和晴远阁的老板静立在走廊,隔了门窗将这一幕看的真切:
于归姑娘的采微斋内,已然杯盘狼藉,跟慕游同行的几位公子哥儿,好比禽兽,上演着乱虎扑食的游戏。只有一旁的慕游,仍是正襟危坐,一副衣冠楚楚的摸样。
灵岫抽身要走,晴远阁阁主颔首垂眉跟在她身后,不多时,她又折身回来,像是察觉了什么,将脸贴近门缝细瞧:
那端坐锦席上的少年,通身华贵,秋香色的云锦道袍外,罩一件红地折枝梅花纹重锦搭护。
束发为髻,却尚未着冠,仅以朱锦束发,高耸的厚髻上,四平八稳的安着一枝双鹤衔芝攒金长簪,灵动的飞鹤立于簪子两端,长喙下各垂着一串长至双肩的猩红宝珠。
观其形容打扮,也不过纨绔之流。可待灵岫看清他的面容:鹤目堂堂,细秀清正,虎头雁额,鼻直口方,不怒而自威。
才在心里叹道:如此英迈不群之相,被这身花俏的行头给生生玷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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