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的少女们列队前行。
刚过第一道红绸,长吁短叹声,便此起彼伏。只因这些姑娘们大多不是比绸子矮一头,就是高绸子一头,很快叫人打发走一批。
第二道白绸,肤色比绸锻稍暗的姑娘,即刻被宫人劝止。被拖离队列的大呼不公,而留下来的一脸洋洋得意。
忽听得人群中尖叫声此起彼伏,原来适才愤懑不平的落选者,提着水桶,正在向人群泼洒,被泼中的姑娘顿时成了落汤鸡。只是这一泼,又有一批人被发现作弊,在脸上傅粉。于是就同肇事者一起被拖出了宫门外。
经此闹剧,留在队伍中的少女已不足百人。
看及此处,慕游只觉可笑。
从前凡人飞升,无论如何需得做出一番感天动地功绩来:
譬如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毒,终死于断肠草下,死后方被封为“药王”;
再如大禹治水风餐露宿十三载,三过家门而不入,变堵为疏方成大业;
还有那苍颉视鸟迹,造书契,天雨粟,鬼夜哭,世人称之为仓圣。
即便身为女子,也有黄道婆衣被苍生,巾帼千秋作为典范。
怎到今日,位列仙班竟成此等儿戏?
侧了侧身,欲言又止。末了,实在不忍,向许天香恭敬地问道:
“敢问国主,这当真是天帝意指的遴选之法?”
许天香细眉紧锁,冷冷地反问道:
“大人这是何意,天选之人,我等还能自作主张不成?”
慕游想着兴许是自己多虑,不再多嘴,默默观礼。
剩余的五道彩绸纵横交织,少女们需要脚踩莲花钵,踏着清脆的鼓点声起舞,在鼓点将歇之前,顺利穿过这些彩绸。
“身子不可碰触绸缎!莲花不可倾覆!且鱼未死,方通!否则,不通!”女官照本宣读规矩过后,“梆”地一敲锣。
姑娘蜂拥上前,跃跃欲试,可大多却因为脚太大,根本站不进瓷钵里,只好悻悻而去。
为了赶在日落之前结束遴选,许天香便命五人一组,轮番上阵,眼看这些姑娘们一波接一波的败下阵来,慕游屡屡发笑。
上有彩绸,下有瓷钵,脚下本就不稳,姑娘们还只顾着你推我搡,生怕别个超了自己,结果不是被鱼滑到,就是把瓷钵踢飞,要不就是只顾着舞姿花俏,罔顾规则,被彩绸缠住了手脚,作茧自缚,动弹不得。
要想通过这关,可不仅是脚合适那么简单,尚须腰肢柔软,身轻如燕,这最要紧的便是姑娘们需得互相帮衬着点,方能提高胜算。胜负心太旺,反是大忌。
慕游固然觉得这比拼荒唐,但回想起国宴上,许天香言辞恳切,又瞥见,许天香身边打瞌睡的道人,想那公主远赴司幽,充作巫女之事,不像假意哄他。
便黯然离席,轻挥折扇,将许纳柔唤至一旁,对她耳语道:
“公主可知,合则两利,斗则两伤的道理?”
许纳柔心领神会,笑盈盈的返回人群,自去笼络人心。
除此之外,慕游自许相知在他身边落座之初,便一直和他膝头蹲着的猫“眉眼缠斗”,这只猫绝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他心知肚明。
果不其然,灵岫三番五次暗中作法,操纵彩绸,被他逮了个正着。
故而先前那几个环节,姑娘们被判出局,究其缘故,灵岫的从中作梗,起了不少作用。
慕游回到观景台上,安稳落座。
此时,许纳柔等人,已经缓缓走人绸阵,一步一腾挪,小心翼翼的调转身姿。
骤雨般的鼓点愈来愈快,五人迅速变换着阵列和舞步,观那舞韵,身段,力道,节奏,五人拿捏的恰到好处,配合的也天衣无缝。
眼看十步之内就要破阵,却见灵岫长尾一甩,隐隐有真气飞出,将最后一条彩绸抬高了几寸。
慕游果断腾出一只手,在桌子下,死死地拽着灵岫的尾巴不放,痛得黑猫一声惨叫。
他却装作充耳不闻,另一只手轻压扇面,面不改色地将彩绸复归原位。
待转头时,发觉许相知的目光在他的脸和猫尾巴之间游走,正瞠目以视地威胁他,慕游只得悻悻收手。
他转而从茶杯里拈出一粒晶莹的水珠,弹了出去。只听刺啦一声,彩绸瞬间撕裂。
随着裂帛声,许纳柔等五人飞身跃上了观景台。而原在两端扯着彩绸的侍女,在滑稽的鼓点中,摔了个四脚朝天。
女官很快宣布了第一轮遴选的结果,许天香以国主之名,给她们脖子上挂了花环,褒奖一番,遴选便匆匆步入第二轮。
第二轮遴选名为簪花,值此环节,姑娘们方可名正言顺地涂脂抹粉,画眉描红,还需在园子里采花,精心装扮,美人头上,袅袅春幡,华服熏香,蝴蝶为判。
待琴瑟声响起,五人从纱幔后姗姗而出,婆娑起舞,彩蝶闻香循色而来。
一曲终了,女官们上前,将少女们身上的蝴蝶数量记录在册,量多者取胜。
这一轮,慕游决定先下手为强,执扇在腕间一转,缤纷落英,皑皑飞絮,顷刻化为彩蝶,朝着许纳柔扑去,众人眼见二公主几近要被蝴蝶淹没,被这怪异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
生平头一次弄虚作假,经验尚浅,慕游本想略施小计,却不知过犹不及。做贼心虚的他,用扇子遮住了眉眼,桌子下的手放松了警惕。
灵岫见机对着他的手,“吭哧”就是一口,慕游疼的倒吸一口凉气,许相知却在一旁幸灾乐祸,揉揉灵岫毛茸茸的脑袋,还对她竖起了大拇指。
慕游只能再心里暗暗咒骂:“不可理喻。”
不知不觉仙遴终于进行到了最后一轮-挑菜御宴,这一轮仅剩四位参选者,她们要先行赶往菜园子里择菜,而后到御膳房亲自操刀,准备仙膳。
因是初春时节,园中菜品有限,先到先得,烹饪完成后,需经过观景台上的四人品评,而后在祭坛上设祭台,将优胜者的菜肴作为祭果,供奉天帝尚飨。
因跑的最慢,去的最迟,许纳柔赶到园子里时,满园子的菜,竟然被摘光了。
菜园子里的草丛里,灵岫伏在一旁,偷偷注视着她,见她急得团团转的样子,心内窃喜。
听见御膳房的鸣锣声,便料定许纳柔这局必输。
然而此时御膳房内,也传来了阵阵哭声,众人移步入内,看见方才背回满满一箩筐果蔬的三个姑娘,正捏着菜刀,看着砧板上切开的蔬菜,从小声啜泣,到嚎啕大哭。
慕游上前一看,密密麻麻的肉虫在瓜瓤,菜叶中蛹动。
再抬眼一瞧,趴在许相知肩头的灵岫,笑的猫胡子乱颤。
众人纷纷将菜筐里剩余的菜翻捡一遍,鼠啮虫穿,无一例外。
正当众人一筹莫展之际,门外传来了二公主的声音:
“麻烦让一让,抱歉啊抱歉诸位,我来迟了!”
循声而去,只见许纳柔一边费力地从人群中钻出,一边小心翼翼地护着怀里的水灵灵的瓜菜,嘴里还叼着一大捧香花。
众人围在一边窃窃私语,许相知见她姗姗来迟,忙焦急地伏在她耳旁道:“这些也是在园子里摘的吗”
许纳柔眨巴着眼睛摇摇头,又点点头。
“那儿的菜,都被虫蛀了。”
许纳柔这才瞧见立在砧板后的三位,皆哭得梨花带雨,甚是可怜,便上前宽慰道:
“姐姐们别哭了,这些菜是新摘的,大抵是没问题。要不先用我的时间来不及了,赶紧备膳吧!”
一面说,一面将裹在衣衫里的果蔬分与她们,姑娘们转忧为喜,挽起袖子的行动起来。
罢了,见纳柔仅剩嘴里衔着的一捧鲜花,和一身泥巴,许相知心疼地道:
“好歹给自己留点啊傻丫头!”
许纳柔弯了眉眼,摘下一片花瓣放入他嘴里,许相知会意,叹口气转身离开。
灵岫正恼低估了许纳柔,又见两人这样亲密,一时醋坛子打翻,纵身窜上相知的肩头,屁股朝前,脸冲后地朝着纳柔“呲呲”哈气。
一个时辰过后,姑娘们依次把悉心烹饪的菜肴端了上来,每道都是色香味俱全,难分高下。
许纳柔做的是鲜花饼,其口味清醇,甜而不腻,香而不柴,稳得两票。司幽国的老道,本来就对女夷王族一肚子怨气,自是不会投给公主;而慕游在许相知的软磨硬泡下,依旧秉持,不喜甜食的原则,终是把票投了别人。
可即便这样,许纳柔已然胜出。
一旁落选的姑娘们,却对这个结果颇有微词:
今天观景台上的,多少跟王族有所关联,而许纳柔本就是女夷的二公主,这最后一局,她们仨明摆着落子即输。
不待女官宣布遴选结果,忙申辨道:
“人人都说这花侍选拔,我们平民丫头,就是给公主作陪衬的,今日看来,果真不假。”
“国主,民女心中有疑,就算冒着杀头的风险,今日民女也要问个明白。方才我们一同去菜园子里择菜,怎么偏我们三个所得的菜品,皆被虫蛀,惟独公主的菜品新鲜完好?”
“我看这就是王族从中作梗,叫我们识趣,把机会拱手让给公主!”
“若果真如此,倒不如以后这仙遴大会,便只许王族参选便可,何必自欺欺人,蒙骗百姓!”
一旁的女官敲了敲锣呵斥道:
“肃静!肃静!”
许天香镇定自若地朝女官摆了摆手,信誓旦旦地道:
“仙遴大会,历朝历代,公主与庶民一视同仁,贵贱无二。这一点本王可以向你们保证。”
姑娘们见国主发话,便匍匐在地,齐声央告道:
“那方才挑菜一事,还请国主给我们个交代。”
许天香殷切地看向许纳柔,许纳柔低了头,揉皱了衣角,轻咬嘴唇道:
“各位姐姐,方才我到园子时,菜品已然所剩无几,这新鲜的瓜菜是我用嫁穑术现种的。”
“公主莫要欺我们见识短,谁人不知,稼穑术失传已久,女夷现传法术,就只有驭藤术,和苎萝术罢了。”
“就是,就算你真的用的是稼穑术,从生根到长苗尚须修炼百年,开花结果怕是要等到下辈子,修炼到这般境界的,整个女夷前后倒三代,怕是找不出一个来呢。”
许纳柔不想再与他们争辩下去,便凝神屏息,轻启朱唇,指叩眉心,念咒施法,她眉间的桃花印时隐时现,只见一道粉霞骤落,地下倏地窜起一颗青苗来,半刻开枝,一刻散叶,两刻开花,三刻结果。
不出半个时辰,便结出一颗桃树来,树上挂满了粉嘟嘟的果子。
许天香起初眸中满是诧异,直到这颗桃树拔地而起,方满意地点点头。众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将树围了起来,啧啧称奇。
谁料那两个姑娘咄咄逼人地道:
“你这种的是桃子,方才塞给我们的是瓜菜,能一样吗?”
“就是,这颗桃树也只能证明,你会使那嫁穑术,但你方才使没使,谁瞧见了?”
许纳柔一时口如鲠在喉,什么也说不出,只能怯生生地望着许天香。
许相知幽幽地道:“那你们说宫人在你们菜品上动了手脚,又有谁看见了?”
许天香一拍案几,冷笑一声道:“罢了,你们不就是想要把自己的菜肴送上仙帝的祭台吗?本王允了。
不过最终的决断,乃是天帝说了算,待事成定局,届时若要再争,我可不饶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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