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里,慕游一个箭步冲出了槐仁堂,没多时又折返回来,从许相知怀里捡起一枚拜帖道:
“借来一用!”
正欲转头就走,许相知扯住他的衣袂,道:
“慢着呆子!不如同去?”
慕游点点头,没走几步,察觉慕云莲步轻俏地跟在他们身后,便回身道:
“云妹,快回去!女儿家少去那种地方抛头露面!”
“她去得?我就去不得?”慕云一抬手,指了指许相知。
对于许相知的真实身份,慕云尚且蒙在鼓里,她心里依旧把他当做女夷“三公主”来看,纵然许相知套上了慕游的男装,慕云却只以为他在女扮男装。
许相知会意,窃笑一声,顺势挽过慕云的手,故作娇嗔地道:
“好姐姐,那就一起去吧!”
慕云撇撇嘴,一脸不适应地想从许相知臂弯里挣脱,却奈拗不过他。慕游上前,登时将两人的手分开,拦在中间,道:
“大街上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赶紧跟上!”
慕云见慕游默许,便屁颠屁颠地快走几步,紧紧跟在兄长身后,只留许相知则一人在后边吊儿郎当地晃悠。
“依我看,咱们得好好易容一番,不然一会进去,定会被裘千证认出来!”
慕云沉思良久,提议道。
慕游点头应允,便回身去拉掉队的许相知。三人一起溜进一间胭脂水粉铺子,慕云借着试妆的时机,给三人脸上动了些手脚。
她取下钗环,把许相知帽子摘下,戴在自己头上,赫然发现许相知脑袋光秃秃的,捏着下巴思量片刻,她只好用眉黛在他头顶画下六个戒疤,又用胭脂在他眉间印下一颗白毫相,最后,问老板买下了一块红底金格子桌布,披在相知身上,扮起来活脱脱一个假和尚。
可巧这家胭脂水粉铺同瓦舍勾栏中的戏班子多有往来,慕云随手从货架上取下一副髯口,细细贴在慕游脸上,她自己则索性点了一脸麻子扮丑。
脂粉铺的老板像看傻子似的望着这几位稀客,捧了银子,挤出一句:“三位慢走!”
三人讪笑着,出了门,穿过四君子街,入了玉屏巷,至晴远阁门外交了拜帖,便有酒保按照拜帖上所写的姑娘家的芳名,在前边儿引路。
虽说是青天白日的,可晴远阁的宾客也不比夜里少。由于三人装束甚是奇异,在跟着酒保拾阶而上时,姑娘们倚在楼梯边儿上叽叽喳喳地打趣道:
“哎呦,你们瞧,和尚也来了!”
“哎,你看那个麻子!好丑哦!他手里拿的,好像是你的拜帖!”
“我呸!那个满脸胡子的给你!看扎不死你!”
面对姑娘们炙热的目光,许相知这个假和尚一脸气定神闲,反倒是慕游这个晴远阁常客,遮遮掩掩,扭扭捏捏,生怕姑娘们认出他来。
慕云呢,打心眼儿里嫌这儿地脏,摆出一副不好惹的气势,俨然一个凶神恶煞的麻子。
三人在阁楼上岔路口站定,慕游压低声音道:“稍时赌庄会合!”
慕云点点头,匆匆跟着酒保走了,许相知一抬头正对上慕游期待的眼神,便故意拿腔作势逗他,道:
“阿弥陀佛,贫僧可是来找乐子的!”
慕游气得吹胡子瞪眼,在酒保的再三催促下,一甩袖,一跺脚,头也不回地走了。
许相知这才将目光收回,发现身前的酒保,回身看着他窃笑。
“笑什么?快带老纳,去见姑娘们哪!”
“好嘞!您走着!”
酒保带着许相知来到三楼的一间屋子,门上的匾额写有“如意斋”三字,骑在门槛上,同如意姑娘寒暄几句,便掏出银两,将在门外站岗的酒保支开。
许相知前脚进门,后脚将屋门反锁,背起手一回身,眼前的情景给他吓得一哆嗦。
那如意姑娘已经玉体横陈地躺在了琴案上,媚眼如丝,声儿细细地道:
“小和尚,是听曲儿啊,还是”
不愧是女人堆儿里长大的孩子,他不慌不忙,解下身上的桌布,谁知如意姑娘会错意,从琴案上爬起来,径直朝他扑过来。
亏许相知机灵,他顺势将桌布一撩,一个转轴,双臂一紧,将姑娘严严实实裹住,假意搂在怀里,道:
“这晴远阁的清倌,不是向来只卖艺,不卖身的么?”
姑娘见许相知竟然有心为她遮丑,先是一脸诧异,继而,搂着相知的脖子,娇滴滴地叹了口气,道:
“哎!那是从前老阁主定下的规矩,只可惜,现在他老人家已经被贬去做荷官儿了,哪还有人护着我们的清白!”
说话间,许相知从怀里将剩下的银两都摸出来,托在手心,在如意姑娘面前晃了晃。继而将姑娘的手指头,一根一根撬开,背过身去轻叩门板,道:
“如意姑娘,你且穿好衣服,咱们坐下来,好好说话!”
受此礼遇,如意姑娘眼圈微红,她将衣物一件一件的穿回去,将桌布叠好,托在手心,毕恭毕敬递到许相知手里,道:
“长老,请随我来。”
许相知接过桌布,又重新系在了身上,跟着如意姑娘进了内室。
二人在茶桌前坐定,姑娘斟茶期间,许相知将手里的银子推到如意姑娘面前。
如意姑娘捏起银子道:
“方才,是我唐突了长老,既然长老并非俗流,那我就为长老献上一曲,以酬长老爱重之心。”说着,起身便往琴案边走。
“不知这园子里,可有月可赏?”
许相知想起了那些眼患,留下的线索,说是要买得到那“闺房乐”,便要将这句暗语对晴远阁的姑娘说。
如意姑娘意外被这话绊住了脚,肩头一起一浮,回身将银子丢在许相知脚下,冷下脸来,道:
“我当你是个君子,没想到,长老原是嫌我们脏,想去糟蹋人家未出阁的姑娘!
你走!今日,我就是被打死!也不叫那劳什子,再卖出去半个!”
许相知见如意姑娘这样说,忙上前解释道:
“贫僧,并非真心要买那虫子,正是为了要查清楚,这“脏水”源自何处,想法子,断了它的源头!”
如意姑娘这才转过身,诧异地望着许相知道:“此话当真?”
许相知满眼诚挚地点点头,再三起誓之后,如意姑娘方才答应再信他一次。她带着许相知来到床头,轻轻地扭转床柱,床板开合间,现出一间暗阁,二人踏上木梯,如意姑娘将床幔放下,营造出某种暧昧假象。
许相知跟着她来到了地下,原来,每层姑娘的闺房,皆以这暗阁相连,直通地底。
除了地上的三层,地下更是别有洞天。
如意姑娘带着他来到地下一层,人声鼎沸,比地上还要喧闹,时不时传来男人激动的叫嚷声。
梁柱之间修葺着长长一排一人高的柜台,需踮起脚,方能够得到那狭窄的小窗。花菱木格子将这柜台四周重重围住。一次,仅通一人。
据如意姑娘说,这柜台里看着常年无人,奇怪的是,只要有人要货时,扣窗三声,就有人探出头来。
许相知上前照做,果然有一张毫无生气的脸,出现在窗前,那伙计的伸出手道:
“拿来!”
“什么?”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那伙计一脸木然地道。
许相知道:
“我先看看东西再说!”
那伙计只会木然地重复着: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我说你这伙计,叫你们掌柜来!买东西,哪有不教人看货,就给钱的道理。”许相知故意找茬道。
结果,那伙计机械地念出这“闺房乐”的使用方法,这语术同医馆那帮眼伤患者所说的如出一辙。
后来,不论许相知再问多少遍,那柜台上的伙计,只会来来回回重复这几句。
“长老,算了吧!姊妹们先前儿带人下来接头,除了这些“榆木脑袋”,再没见过旁人!”
许相知只得悻悻作罢,从栅栏里退出身来。
忽然,听得隔壁一阵喧闹:
“我出五十两!”
“我出一百两!”
见许相知探头探脑的样子,如意姑娘解释道:
“隔壁是间牙行,想是又在卖谁家的姑娘呢!”
许相知跟着如意姑娘掀了帘子走进去,内里布置陈设同寻常茶楼,别无二致,只是里里外外都张着缤纷如虹的美人灯,席间的客人黑压压的一片,坐无虚席。
客座前方搭着五尺高台,高台上垂下一面薄如黑雾的纱幔,纱幔内静静地立着一娇柔美人,剪剪倩影映在纱帐上,随着光影浮动。
客席间的男子们继续叫喊着:
“我出一千两!”
“我出两千两!”
许相知挤入台前,方才发现高台之下,不少衣着华贵之人匍匐在地上,撅着屁股,贼溜溜盯着纱幔下,美人脚上一双时隐时现的玲珑绣鞋。
他无奈地摇摇头,正准备接着看热闹,忽然间一阵此起彼伏的哀嚎声响起,台下匍匐着的一众男子都护着屁股,在地上打起了滚儿。
随即一个身影跃上高台,立出一掌,道:“我出五千两!”
许相知正想着,这又是谁家的阔绰公子,待那人背过身来,走到光柱下,他方才看清,这叫价的不是别人,正是刚刚赌气,从槐仁堂出走的旡泽。
他背着手在高台上左右巡视着,睥睨地看着台下打滚的那些男子。
此时,帷幔徐徐揭开,姑娘一袭粉黛,含羞怯怯,巴掌大的小脸,掩在臂弯里,肩头微微发颤,似有抽泣之声。
客席间的男子纷纷开始起哄,见旡泽看姑娘看的两眼发直,许相知原本还在心里偷偷笑他。突然间,旡泽一把拽住姑娘的手腕,茶楼里人声瞬时沸腾起来。
直到姑娘拉扯间扭过脸来,满眼是泪地看向旡泽,目光也瞬间凝固。
桃红复含宿雨,遮不住眉宇之间的楚楚清愁。眼前站着的,竟是故人。
“纳柔?”旡泽惊呼。
许相知登时站起身来,撞翻了邻桌的一盘点心。他飞快挤出人群,一个纵身跃上高台,也站在了许纳柔的面前。
许纳柔目光在相知和旡泽的脸上流转,眸光中从愕然,转为酸楚,接着一瘪嘴,低了眉眼,小声呜咽起来,睫毛上挂在莹莹珠泪,颤呀颤。
许相知心疼不已,正欲揽过她的肩头安慰,不想许纳柔瞬间止住哭声,冷下脸来,忿然甩开旡泽的手,又一把将许相知推开。
“哎!我说你们俩做什么呢?出的起钱就买走,拿不出钱就滚蛋,别挡着我们看美人儿!”
高台下有人叫嚷道,紧接着附和的人挥舞着拳头表示抗议,有人甚至将瓜皮果屑扔到了台上。
这时,人牙子方才腆着脸,从帘子后钻了出来。
“二位爷,这人,你们是想领走不?”
二人齐齐地点了点头。
“二位稍等!且容我问上一问。”
那人牙子先将许相知和旡泽请到台边儿上,又将纳柔拽到台前,许纳柔怯生生抬起手臂转了一圈。只听人牙子叫卖道:
“台下的,楼上的诸位老少爷们儿,有谁愿出的银子多于五千两的,您知会一声儿。若不然,这水灵灵的姑娘啊,就给了别人领走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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