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明媚的阳光照过来的时候, 一切恍如隔世。
虞承衍不由闭了闭眼睛,躲避忽然到来的光亮。这样的阳光,对于一个本想要躲避在精神海黑暗中放弃生命的人,有些过于明亮了。
作为儿子, 他既没有让母亲过上好日子, 也没有让父亲满意, 反而在诞生的那一刻, 就给他们带来无穷的灾难。
在知道真相之后,他甚至也理解了谢剑白。
虞惟对他们而言都那样重要,哪怕是他自己,也无法原谅这一切。
只要自己消失, 一切都会好转吧。
虞承衍有些颓废地想, 这又是哪段过去呢?若是在离开前,能多看看父母几眼也好。
很快, 刺眼的光亮逐渐回归正常。
在视线看到东西之前,虞承衍听到了砰的开门一声响,有女子高兴地道,“生了生了, 姐姐生了,是个小子!”
虞承衍这才看到,进入视野的是一幢普通的宅子。
开门的那个女子怀里抱着一个襁褓,门外有许多等待的其他修士,似乎都是一家人, 听到之后连忙都聚了过来,众人都开心不已。
整个场景算得上温馨,只是有一点,这些大人们通通只能看到半张脸, 从鼻子以上,却变得模糊不清,分不出谁是谁,只能从声音和服饰上分辨。
“哎唷,看看咱小外甥长的真漂亮,眼睛像姐姐,嘴巴像姐夫,以后一定是个俊朗飘逸的男子。”
“尽是胡说,孩子才出生,哪儿能看出来像谁。我看你就是想讨喜钱去炼剑吧。”
众人七嘴八舌,但都喜气洋洋,很快又进屋去恭喜刚刚成为母亲的‘姐姐’。
虞承衍看着被众多修士围在其中的夫妻,和他们怀里抱着的婴孩,原本一头雾水。
所有人的面容都是模糊不清的,只有那个孩子是正常的样貌。虞承衍注视着那小婴儿的面容,他的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这、这孩子该不会是他爹吧?
就在这时,有人从外面跑进来,大声说,“师父、师娘,快看外面啊!天上到处都是霞光,我还看到了仙鸟,真的!”
听到他这样说,虞承衍的心沉了沉。
果然,那个刚刚出生的孩子就是谢剑白。这些都是他的家人,也都该是虞承衍的长辈。
可惜按照之前父亲的说法,他出生时的奇异景象引得修真界震动,而后一家人便全被杀了。
一万年前的修真界是乱世,更没有如今林立的仙门和世家相互制衡,那时世道极其混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年代。
从屋中的陈设来看,这是一个清贫朴素的剑修家庭,应该是家人和徒弟都生活在同个屋檐下,到处都能看到剑谱和摆放的剑架。
生活过得这样局促,这些修士们应该都没到金丹期,只是一些普通的修士,在乱世中彼此依靠。
虞承衍复杂地注视着他还很年轻的爷爷和奶奶、叔叔姨妈们为了新生命的诞生而感到高兴,还有才是少年年纪的小弟子好奇地看着师父的儿子,用清脆天真的语气说要保护好小弟弟。
“那你可要好好珍惜保护他的机会。”不知道哪位叔叔笑道,“这孩子根骨奇佳,我从未见过这样天赋的人,他或许不到十年就能超越你师父了。到时候,我们这些人都要被小不点保护了。”
虞承衍心说,何止呢。
饶是爷爷,恐怕也只有筑基期修为,可他的儿子却是超世之才,二十出头就飞升的奇迹啊。
就以这个恐怖的修炼速度,虞承衍很怀疑他那刚诞生不到一个时辰的亲爹,此时此刻就已经有炼气期修为了。
若这些长辈的期盼能够成真,或许那倒真是个温馨又好笑的未来。
这个实力低微的小家庭或许真的会多一个顶梁柱,虽然顶梁柱很可能是还是个爱吃糖的小孩子。想想那个画面,就让人忍不住想笑。
虞承衍的心却越来越沉,他清楚地知晓未来会发生什么,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命运走向它该前进的方向。
刚刚还在为新生命诞生而感到高兴的小家族,转瞬便血流成河。
男女老少的血顺着地板流淌蔓延,入侵者走到房屋的角落,将尸体挑开,露出里面被大人紧紧抱住的襁褓。
襁褓中的婴孩被刚刚打斗的声音吓得大哭,那人却不慌不忙地拿出法宝,似乎是测量根骨天赋用的。
确定之后,他才将孩子抱在怀里,向着外面走去,跨过脚下一个又一个尸体。
“师兄,我们这次可捡到宝了。”那人笑道,“这孩子真是了不得,怪不得出现天地会出现异象……说不定,以后他能将整个修真界闹得天翻地覆呢。”
其他人也都聚齐,为首那人,正是中年样貌的郭正诚!
郭正诚看了一眼大哭不止的婴孩,倒是不喜形于色,他沉声道,“此地不宜久留,走。”
大哭的婴儿被他们直接弄昏过去,整个场景也跟随孩子失去意识而黑暗了下来。
虞承衍青筋绷起,咬紧牙关才看完了这一段记忆。
他从未如此憎恨过什么人,哪怕是最讨厌谢剑白的时候,也从未动过杀了他的念头。可是这一刻,虞承衍却恨不得将这些人千刀万剐。
他忍不住想,如果没有发生这些事情,如今的谢剑白会不会是另一个模样?
虞承衍还没压下心头的怒火和杀意,视野便再次亮了起来。
谢剑白曾经跟他说过,他有一个师父和四个师叔。
这五人集体行动,夺来孩子之后,又另行找到了一个安静的地方隐匿了下来。
虞承衍猜测这里和谢剑白原本的家相距很远,因为外部植物和自然景色发生了些微变化,这五人至少横跨了数个仙州。
如今,他们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毁尸灭迹,在他人反应过来之前,将孩子秘密转移到了这样遥远的地方,再也没人知道真相是什么了。
一开始,虞承衍还能勉强认为郭正诚还有些人性。至少他对这个抢夺来的孩子还算上心,甚至特地给他找了奶娘。
平时以他为首的五个修士,也都是和颜悦色地抱着孩子哄着。若是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们是这婴儿的亲叔叔,哪里能看得出曾经杀人一家的狠毒?
只不过,抱着在院子里转转,用玩具逗弄逗弄之类的事情他们是做的,可是真要全心全意照顾孩子,这些人却绝不可能。小婴儿平时起居生活,都是靠着那个奶娘来照顾。
谢剑白三四岁便已经能看出聪明绝顶的天赋,他不仅仅是在修炼方面根骨奇佳,有些孩子这个年纪说话都困难,可是他已经能够口齿伶俐地背长篇文章。
小少年的面容长得精致漂亮极了,又如此聪明伶俐,师父师叔说过一次的文章就能大差不差地记住,听话又乖巧,看得虞承衍心都要化了。
若是他的话,定舍不得对这样一个孩子太严苛的。
可是郭正诚便不是如此,其他师叔偶尔还有笑模样,郭正诚却永远面无表情,他不会夸奖谢剑白的过人之处,却会斥责他一点点做错的地方,弄得小男孩很是畏惧他的这个师父。
更过分的是,郭正诚虽然名义上收谢剑白为徒,却根本没有好好对待他。
他将小孩子养在面积广阔却从不打理的后院中,少年才四五岁刚刚出头,便一直独自住在后院的一个简陋的小房子里,那似乎是原主人用来堆放杂物的地方,屋内的农具扫帚都没有清走,便摆放了一个小小的木床。
少年不被允许出院,每天就住在这样简陋的地方,小小年纪就要从早到晚地读书练剑,连玩耍的时间都没有,哪怕他蹲在看看蚂蚁,也会被训斥。
尽管如此,小少年却仍然十分阳光,带着孩子特有的纯真。
或许他不知道美好的生活该是什么样子的,师父师叔偶尔施舍一点点好东西,他便十分开心。
虞承衍在郭正诚的行为上隐隐约约地察觉到了男人想做什么。或许他想将这样一位还没长大的惊世之才牢牢握在手里,所以要从小便扭曲谢剑白的心灵。
就像是一个从年幼时就被镣铐拴住的小象,成年后它已经拥有挣脱锁链的力量,却已经忘记自己能够反抗。
然而,后面郭正诚的行为却又让人不解了。
五岁的谢剑白已经有筑基期的修为,除了修炼练剑之外,他也没有落下读书。
那些书籍他总是看过一次便过目不忘,也在郭正诚严苛的要求下有一种超越成熟的气质,可是,他偶尔也会展露出孩子的一面。
比如少年谢剑白其实没那么喜欢看剑谱,他更喜欢看杂书或者小传,尤其是那些讲不同动物、甚至是妖怪奇谈的书。
他那样聪明,又被逼着早熟,很快便因为书本里的精彩世界,而好奇院外的天下。
有一天,他的师叔提来了一个笼子,里面是个刚刚断奶的小狗崽。
少年如获至宝,他歇了之前好奇的心思,转而整日将重点都转移到照顾小狗身上。
除了修炼和看书,其余所有时间他几乎都和小狗度过,就连睡觉的时候也要抱着它。
很快,一个又一个小动物进入后院,少年开心极了。他将自己的动物们都照料得很好,甚至会将自己的晚饭分给它们。
而之前只要他一旦‘不务正业’就训斥他的师父,如今也对少年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让少年谢剑白松了口气。
看着小男孩每日耐心地照顾小动物,看着他稚嫩又阳光的神情,虞承衍不由得沉默了。
谢剑白小时候和他长大之后,根本不像是同一个人。
谁能想到那样冰冷的男人,年少时竟然会如此阳光又开朗呢?
就这样,少年从未走出过自己长大的院子。
然而虞承衍最不明白的是,郭正诚怎么忽然转性了,知道自己徒弟喜欢动物,他没有进行打压,反而是投其所好?
院子里的生活日复一日,一转眼便过去两年,少年七岁多了。
他天生剑骨,在剑道上极为天才,可在其他方面也丝毫不差。
有受伤的小鸟落入院子里,少年请求师叔们帮忙救治,可这些人连人命都不放在眼里,又何谈一只鸟呢?
少年谢剑白为小鸟做了窝,他捧着受伤而奄奄一息的小鸟,将它放进窝里,然后按照自己曾经在书中看过的理论,开始自学治愈之术。
他不忍心拿动物试错,便一次次割开自己的手臂,再治愈自己。如此两天后,他竟然真的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治愈之术。
少年救治了小鸟,小鸟伤好之后却不愿离开,它在院外的大树筑巢,只要他一吹口哨,鸟儿就会飞向他。
他悉心照料的小猫小狗都已经长大,还把兔子和鱼养得肥肥胖胖,看起来比他还要健康一些。
少年已经很乖很听话了,他生活在如此艰苦的环境下,每日都要学习远超年龄的课程,练剑练到手心磨出厚厚的茧子,虞承衍看得心惊肉跳的。
虞承衍想到他自己的小时候,怪不得那时谢剑白会毫无人性地为他制定恐怖的学习计划,甚至完全没有意识到那样程度的学习修炼对于孩子而言是不人道的——毕竟他自己就是这么长大的啊!
他甚至从未看见少年谢剑白哭过一次,哪怕是委屈。少年真的已经很吃苦、很努力地做到师父师叔们的要求了。
直到有一天,郭正诚来了后院。
男人一般都在主屋里见他,很少来少年日常居住的院子里。
少年本来抱着小猫,忽然看到郭正诚过来,他有些吃惊,有些畏惧,但也很高兴。
他规规矩矩地问好,“师父。”
这些年来,少年被教了很多规矩,从书本再到每日的课程,无时无刻都对他灌输着尊师敬师,尊重长辈的思想。
哪怕郭正诚徒有威严,对他只是严厉,却从不关心。可是对于小小的少年而言,讨好长辈、希望得到他的认可已经深入骨髓,却从未意识到自己一直被虐待。
这一日,郭正诚第一次对少年如此和蔼可亲。
“剑白,过来。”
他摆了摆手指,让拘谨的少年靠近,然后揽住他的肩膀。
少年从未被师父如此亲近地对待过,他更紧张了。漂亮的眸子小心翼翼地看着男人。
“你很优秀,剑术的基础已经打得很扎实了。”郭正诚和蔼地说,“也到了你该入道的时候了。剑白,高兴吗?”
少年聪明的脑筋在大人的和颜悦色下宕机,他甚至没有思考,便跟着师父的话点头。用下意识的认可和赞同,想要将师父的关心和注意留得更久。
幕外的虞承衍脑中却响起警铃,这老东西忽然这么和颜悦色,绝对没有好事!
不待他想明白,郭正诚却忽然抬起头,看向院外的大树。
“那是你救的鸟儿?”郭正诚和蔼地说,“让师父看看。”
少年听话地吹起口哨,树梢间,一只鸟儿展翅飞来,落在少年的手臂上。它抖了抖翅膀,歪歪脑袋,在他的手上跳了跳。
“真漂亮啊。”男人赞美道。
“这是……”
少年刚要开口介绍,郭正诚却拍了拍他肩膀,阻止了他接下来的话。
“杀了它。”郭正诚平静地命令道。
少年惊愕地抬起头,郭正诚淡淡地说,“想要入杀戮道,必须要以血为引,最好是至爱亲朋、重要之人。可惜你没有亲人,这些畜生倒是可以勉强一用。”
“不、不要、不要!”
少年慌乱地向后退去,他想要赶走灵鸟,可是鸟儿在半空中盘旋一圈,又飞了回来,被孙正诚一把扼住喉咙,提在手里。
“来,乖徒。第一次为师帮你。”郭正诚攥住少年的手腕,他淡淡地说,“你是个乖孩子,不要让师父生气。”
虞承衍浑身的血液都凉透,他没有想到谢剑白竟然是这样进入杀戮道,更没想到,郭正诚从一开始就做好了打算,才将那些动物送给他,让少年日夜照料,产生感情。
他甚至有一瞬间怀疑,郭正诚是不是后悔将谢剑白的全家人杀光,却忘记留下一个让他能够痛下杀手好入道的亲朋。
疯子……真是个疯子!
夜幕落下,后院一片死寂。
少年跪在黑暗当中,双手上的鲜血已经不再滚烫。
他低垂着头,神情灰败而麻木,黑色的瞳孔看不见底。
天空上雷云翻滚,紫电隆隆作响——这是金丹期的雷劫!
郭正诚和其他四个师叔都出现在后院,郭正诚捋了捋胡子,满意地说,“好啊,时间正好,剑白,专心地渡过雷劫,为师和你的师叔助你护法!”
然而,谢剑白却像是没有听见一样。
他垂着头,任由一道紫电划过苍穹,劈向他的脊背!
这一下让所有人都心下一惊,五个修士合力出手,才堪堪抗下这一击,然而少年的后背仍然被雷劫劈得皮开肉绽。
在其他四人展开法宝的那一刻,郭正诚怒气冲冲地走向少年,拽住他的衣领,伸手便是一巴掌。
“谢剑白,你在做什么?为了几个畜生,你不想活了?”郭正诚冷冷地说,“师父的话,你也不放在心上了?!”
少年缓缓转过脸。
郭正诚对上他双眸的时候,心中忽然闪过不祥的感受。
那不该是一个孩子的眼神,孩子会伤心,会恐惧会哭会闹,可不该是这样木然又冷淡。
郭正诚松了手,他向后退了几步,声色俱厉地说,“愣着做什么,快点打坐!”
他心中有些不安,直到看着少年谢剑白像是终于回过神来,开始抵抗雷劫,郭正诚才勉强按下不安。
作为一个成年人,他怎么会忽然畏惧一个孩子?绝对是他太紧张了。他这样宽慰自己。
修仙者渡劫从筑基巅峰期到金丹一向是个坎,这也是修真路上的第一次问心劫,这也正是郭正诚挑选这个时机让少年入杀戮道的原因。
从那天开始,郭正诚开始教导少年修杀戮道。杀戮道修炼进步犹如神速,更何况是谢剑白这般天才。只不过杀戮道必须定期见血,不然初期很容易不进则退,甚至走火入魔。
和过去相比,少年变得沉默了,他不再养动物,修炼杀戮道两个月后,身上的血气让原本亲近他的灵兽们也不再靠近。
郭正诚那日从少年身上感受到的畏惧似乎只是幻觉,少年仍然很听话,从不违抗他的命令。
修炼杀戮道的一年后,郭正诚终于带着少年离开了后院。
这次出行除了郭正诚,其他四个师叔也陪同在旁。很像是监控他的意味。
郭正诚以为少年会对出门而十分高兴或者好奇,他曾经那么想出来玩。可是少年除了偶尔专注地看着他没见过的景象,竟然看不出高兴或者不开心。
很快,郭正诚展露了他真正的意图。
他们跟踪一个筑基期的男修三天时间,确定他的行程之后,郭正诚对少年下达了命令。
“用你学过的东西,杀了那个人。”
“什么?”少年总算有了情绪波动,他不可置信地看向郭正诚,而后明确地拒绝,“师父,我不想再伤害任何人了……我做不到。”
“他是个恶人,你可以没有心理负担。”郭正诚说,“杀了他,是在为民除害。”
“我不想,我不要。”少年十分抗拒,“他的生死对错我无权评判,我不想杀人,师父!”
他求助而示弱地抓住郭正诚的手臂,郭正诚却只是冷冷笑着。
“好啊。”他说,“你当然可以不杀人。”
少年松了口气,却没有料到,一切没有结束。
他们一直跟着那个恶人,看着他欺凌弱小,抢夺其他修士的储物袋。
几天后,他将夺来的东西换了酒,喝得酩酊大醉,来到一个平民的村庄,只因村民阻拦问询身份,便用剑柄重伤了那人,然后便准备大开杀戒。
少年谢剑白被师父师叔压在暗处,他们不让他离开,也不出手相助,只是看着这一切发生。
最终,坚持了数日的少年还是妥协了。
他不想杀人,可是他从未与外人交过手,潜意识里将所有大人都看得很强,严重地低估了自己的实力,那恶修甚至没有在他手里招架过三次,便被谢剑白杀死。
少年低着头,他看着男人的鲜血向着自己的脚边蔓延,血腥味扑面而来,恶心得他大脑不断眩晕。
他治好了几个受伤的村民,村民千恩万谢地送走除恶扬善的小仙长,世上又少了一个坏人,似乎一切都皆大欢喜。
可是谢剑白不喜欢。
他讨厌这一切,他不想杀人,他讨厌血腥味。可是却一次次被师父师叔强行带离去‘做善事’。他终究无法漠视那些坏事发生,在一次次鲜血之中,他的杀戮道逐渐精湛高深。
少年越长大越阴郁,郭正诚却对此很满意。磋磨一个未来成就会远高于自己的天之骄子,让男人的心理得到了隐秘的快感。
少年仿佛真的是那头被细小的锁链束缚长大的小象,在漫长的打压中变得逆来顺受。
每次杀人回来,他就会躲在暗处面无表情地自残,看着自己的鲜血滚落地面。
可是,他仍然是那个听话的徒弟,到了后来,少年已经不再进行无畏的对抗,师父让他杀恶人,他便杀恶人。
就像郭正诚所期待的那样,少年逐渐被炼化成他手里的一把刀。
直到谢剑白十五岁那年,郭正诚因为他长年的隐忍顺从而飘飘然,早在一年前,少年的修为已经超过他。可尽管如此,少年仍然和小时候一样乖巧听话。
在一次任务回来之后,郭正诚捋着胡子,自得地笑道,“哼,刚开始还那般抗拒,如今也不得乖乖听话吗?老夫想要从你身上得到的东西,你最后都要双手奉上。”
少年跪在他的身边,对这些话语毫无反应,一如既往安静听话。
郭正诚又说,“这么些年过去了,你知道你自己杀了几个坏人,又杀了几个好人吗?”
听到这句话,少年终于有了反应。
他缓缓地抬起眸子,看向师父。
郭正诚却哈哈大笑道,“好人和坏人的血,都一样滚烫吧?他们没有区别,不是吗?乖徒弟,有个不长眼的老东西和我对着干许久了,你去帮师父解决掉他……”
在他看来,这是进一步驯化少年的好时机,可是郭正诚却没有想到少年会有如此大的反应。
少年猛地站了起来,他的阴影骤然笼罩郭正诚。
“我杀了好人?”少年谢剑白哑声道。
郭正诚已经被谢剑白长期的驯服蒙蔽了眼睛,他不慌不忙地拿起茶杯,呵呵笑道,“自然有我随便指认的,为师哪有时间次次给你找恶人?不过,这乱世之中,哪有清清白白的好人,你不必放在心上。”
少年谢剑白死死地看着郭正诚,他声音沙哑地说,“我杀了无辜的人?”
“不是说了吗,乱世之中,没有真的……”
郭正诚正不耐烦地重复,少年忽然抓住他的肩膀。
“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这么对待我,让我杀害无辜的人?”少年嘶哑地说,“你是我的师父,师父是道高德重的,师父应该引导弟子做对的事情……”
和年少时一样,郭正诚又是一巴掌甩了过去!
“跪下,没大没小!”郭正诚冷声道,“为师做的都是对的事情,你听话就好了,哪条训诫里告诉过你,可以违抗师父?”
少年谢剑白却仍然站在那里,他紧紧盯着郭正诚,喉咙里发出细碎的音节,似乎在说着什么无人听得清的话。
这样的表情,让他看起来有些魔怔,甚至盯得郭正诚后颈发凉。
“师父永远都是对的,可是滥杀无辜不对,教导我犯错,蒙蔽真相更不对。”少年谢剑白喃喃道,“为什么会这样……”
他忽然抬起眸子,忽然说道,“师父以前做的事情对吗?让我杀害动物,是对是错?杀我全家?又是对是错?”
郭正诚被少年这种理智到神经的可怕样子惊得站起身,他厉声道,“谢剑白,你在犯什么昏?!”
男人想过要如何在他长大之后处理这件事,但绝不是这样的场合!他更没想到,谢剑白竟然早就知道这件事情,竟然还能如此驯服。
这时,少年却不看他了。
“我以为我是有罪的。我与师父想法相悖,我总是不想听师父的话。可书上说,师父做的事情都是正确的。”他自言自语地说,“可是师父错了的时候,该怎么办?”
“谢剑白!”郭正诚声色俱厉。
“既然师父不是好师父,那我也不必再做一个好徒弟了。”谢剑白却恍若未闻,他轻声自语,“既然如此……”
少年的手中,散发着寒气的祈月剑忽然出现。
谢剑白的双眸平静得让人害怕,他注视着郭正诚。
“这样的话,我就可以杀了师父。”少年轻轻地说。
郭正诚可能临死也没有想明白,事情为什么会这样发展。
这些年来他对谢剑白种种虐待压榨,少年都逆来顺受,可只是无心说的一句话,却让这些年都忠心驯服的弟子忽然动手。
虞承衍却在这些年的慢慢了解当中,理解他的行为。
谢剑白是一个被隔绝在正常世界之外的边缘人,他没经历过正常的家庭和师徒关系,甚至没有被世俗善恶教导过,只是他仍然有天性中的善良。
于是,为了在失衡的人生当中找到意义的支点,谢剑白会为自己建立起一个秩序框架,而后会遵从这个秩序,从而获得自我统一。
而他和郭正诚之间的秩序,便是师父是正确的,弟子要服从师父。
可是郭正诚亲手打破了这个平衡,他没有按照谢剑白的规则行事,他做错了事情。
脱离框架的师父,还算是合格的师父吗?
既然郭正诚已经破坏规则,那么谢剑白便不再需要做那个服从的弟子,秩序对他而言便失效了。
于是,他终于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杀了他。
毫无感情的冷血评判,但很合理。
郭正诚五人生怕外界发现他们的秘密,所以将落脚的这个地方用屏障层层阻隔。
没想到,这也是他们为自己选择的坟墓。
谢剑白手刃四个师叔,重伤郭正诚。
他将男人搬回他最常坐的椅子上,在熟悉的位置上,郭正诚却不断发抖。
十五岁的少年已经身形挺拔,却还带着孩子的些微稚气和白净。那张精致漂亮的面容上被溅了些血,衬得俊美的脸庞看上去有些妖异。
四位师叔的尸体倒在主堂中,血不断地蔓延着。
重伤的郭正诚被谢剑白展现出的可怕实力和仿若毫无感情的表现惊惧得直颤。
他勉强露出笑容,安抚道,“剑白……一、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做错的地方给你道歉,别、别这样……”
少年却再一次跪在他的身前,相比于曾经师徒二人之间的距离,这一次,他趴在了郭正诚的膝盖上。
他好像感受不到从手臂下传来的颤动,谢剑白仰着头,静静地说,“师父解开我一个问题,我就放过师父。”
“你、你说。”郭正诚咽了咽口水,语气甚至有些讨好。
“我是谁?”少年问。
“你?”郭正诚疑惑了一下,他道,“你是谢剑白啊。”
“不对。”少年平静地说,“谢剑白不会伤害那些动物,不会杀生,更不会滥杀无辜。可是我却将谢剑白不能做的事情都做过了,那么,我又是谁?”
郭正诚欲言又止,他心中越来越绝望,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他崩溃地说,“你是谢剑白,你就是谢剑白啊!”
“谢剑白已经被你亲手杀死了。”少年仿若未闻,他低声呢喃道,“现在的我又是谁呢?”
他抬起眼,忽然轻轻笑道,“弟子做错了事情,该由师父处罚。师父,杀了我好不好?”
郭正诚再也受不了少年神经阴森的样子,他猛地推开谢剑白,绝望地说,“你疯了!你是个疯子!你、你脑子有问题——你该死,你该下地狱——!”
他失去平衡,一屁股栽在地上,手却摸到了师弟的鲜血。郭正诚看着满屋的尸体,看着面无表情注视着他、仿佛在看着猪猡一般冷淡的漂亮少年,男人崩溃了。
从莫名其妙一句话便断送一切,从此天翻地覆,他根本看不懂谢剑白,他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只知道这是个疯子!
看着失去理智的郭正诚,少年谢剑白神情逐渐变得淡漠。
走到了这么难堪的一步,郭正诚已经没有资格做处决他的那个人了。
少年修长的双手,慢慢卡在郭正诚的脖颈上。
“师父,还记得吗?”他喃喃自语道,“当年,你就是这样握着我的手杀了它们的。”
杀了郭正诚,是身为谢剑白的自己,最后想要做的事情了。
男人惊恐和不甘的神情逐渐定格,身躯倒在地面上。少年收回手,他面无表情地抬起头,跨过尸体,走出大门。
曾经的谢剑白随着那五具尸体永远地死在了那里,走出门的,又是什么东西?
那是一个怪物,一个手握恐怖的力量、却没有自我的怪物。
好坏善恶对他而言已经没有任何区别和意义,生死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直到有人拉住了他。
“是你,你是小剑仙!”热情的百姓高兴地说,“仙长可还记得我们?几年前你救过我们一家性命……”
“大家都知道出现了一个年轻有为的小仙长,也不知道您叫什么名字,我们只好尊称您为剑仙……”
除恶扬善的小剑仙?
那便是小剑仙吧。
少年将自己一点一点塞入身份的禁锢当中,用新的秩序和规矩束缚心中庞大的怪物。
剑仙、剑尊、玄天宗尊主,天尊。
不知道自己是谁,没有关系。磨灭掉自我,配合做好每一个身份就可以了。
讨厌失去平衡、失去秩序和一切意料之外的风险,秩序被破碎的感受太恐怖,失去身份和秩序,他便只剩下一片虚无。
他恐惧那份一无所有的黑暗,甚至无法感知到自己的存在。
可是……
“你这家伙可真怪啊。”视野里,慢慢浮现女孩姣好的面容,她浓密的长睫毛一颤一颤,对着他的胸膛指指点点,“书上都说了,女孩子闭上眼睛的时候,就是等着你的亲吻呀。你怎么这么没有常识。”
虽然在常识方面,两个人更像是倒数第二教倒数第一,谢剑白还是忍不住开口道,“书上写的,也不一定是对的。”
虞惟很无语,她扬起眉尖,“书上写的不对?那你不要亲我了,哼哼。”
看着她的小模样,谢剑白便不受控制地靠了过去,吻上她。
在这一刻,他没有套任何的身份,没有按照任何的规则秩序走。他没有思考任何事情,他只是他自己。
是谢剑白想要靠近虞惟,想要亲吻她,拥抱她,给她世上所有的东西,想要支持她所有的想法,却又想遮住她的眼睛,不让她看到那些黑暗肮脏的事情,只看到一切美好。
原来心脏跳动的时候,也能如此滚烫。
一万年以来,谢剑白的心中一直有座燃烧的冰山,那是他漫长的自我折磨。
直到遇到虞惟,他似乎才终于慢慢找到谢剑白。
…………
……
虞承衍整个过程中的愤怒和杀气,都被谢剑白最后的平和抹平了。
甚至连他自己的痛苦,好像也削弱了许多。
他们真不愧是父子,虞承衍能从谢剑白的身上找到很多自己这些年同样困扰和痛苦的东西,这让他感觉他似乎离父亲又近一些了。
理智重新回归,虞承衍忽然隐隐约约地想起自己好像刚才听到了什么。
“——就算你是天之宠儿又如何,你的一切都被我夺走了,你只能像是小时候那样眼睁睁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靠!
可恶的老东西!做梦去吧!
无尽之海中,煞气的防护圈正逐渐缩小。
谢剑白扶着虞承衍的肩膀,他察觉到青年情绪似乎逐渐稳定,没有刚刚那样排外了,好像用自己记忆引他兴趣的方式起到了作用。
他刚想借此机会再次尝试进入虞承衍的识海,看看他被什么东西所困,结果忽然发现虞承衍的求生欲又回来了,而且很猛烈!
青年身上的心魔黑纹犹如潮水般褪去,紧接着,一股黑气从他额头被推了出来,虞承衍倏地睁开了眼睛。
“这、这怎么可能!”眼见夺舍进度已经九成的郭老惊愕地说,“不可能,你怎么会醒过来?!”
虞承衍不仅醒了过来,他还生龙活虎,原本散去的混沌之力迅速凝结,甚至比刚刚还强劲!
“我可不能死在这里,等你过完头七……不,头七十我再考虑吧!”虞承衍活动了一下肩膀,他转过头,就看到谢剑白还在愣神,他还催促道,“别发呆了,来啊,我们解决这老混球,还要一起回去呢!”
——哪怕谢剑白不爱他,他也绝对不再允许这老东西从他爹手里夺走任何东西了!空气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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