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澹示意他免礼,而后缓步走入书阁中。
张焉见他要进来,手忙脚乱地收整起桌案上摊开的画卷。
但他还是慢了一步,他眼睁睁地看着郇王那双白皙修长的左手按在了卷轴上。
那副肖像已经卷起了大半,只露出少女上半张脸。
细笔勾勒的眉眼当真似水墨般灵秀,在宣纸上晕染开。
张焉暗道不好,向李澹赔笑脸道:“殿下有所不知,这是我父亲送来让我相看的画像。”
他在李澹面前极为客气,半分也看不出方才飞扬跋扈的姿态,连说话都十分小心。
“是吗?哪家的姑娘?”李澹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手却未从卷轴上拿开。
郇王在外人面前一向是温润如玉的谦恭君子形象,说起话来直令人感到如沐春风,就是对着他这样的纨绔也温雅有礼。
张焉虽然也从父亲口中听闻过他的厉害,可到底涉世未深,张口便答道:“成国公家的。”
他心中有些忐忑,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这话一说出口他感觉周遭忽然变得有些冷。
李澹轻笑一声,他面上仍是带着笑的,可那双澄明透彻的眼睛里却没有半分笑意。
他没有理会张焉,直接将卷轴转过来后向下打开。
画中的崔琤笑靥如花,但现实中的她已经太久没有为自己笑过。
前世崔琤死后他便像疯了一样,那行尸走肉般的十年里他一想到她,心中就像被数根利刃刺透般难捱。
他本以为重生后他们可以重头再来,却没想到她竟放弃了他,还旋即就与旁的男子开始议亲。
李澹一直以为是他归来前他们闹了矛盾,她还在生他的气。
但当她开始与旁的男子开始议亲时,他的心着实有些乱。
她本就生得极美,性格也活泼大方,父亲又有许多故旧亲朋,早就有许多人在暗里意图迎娶她。
忠毅侯便算了吧,连张家也不能免俗。
而现今的他却没有任何立场来插手,他按住画纸的手不自觉地向下压紧。
李澹静默地将画轴又收了起来,递给一旁的书童。
张焉昳丽的脸庞还有些呆愣,似乎没搞明白李澹为何将画打开,又将画收了起来。
不是说郇王与太子关系寻常吗?他关心太子母家的姑娘作甚?
“你既知她是崔二姑娘,”李澹轻声说道,“应当不会不知她已和忠毅侯府的大公子柳约开始议亲吧?”
张焉抿了抿唇,他还未开口李澹便踏出了书阁。
他听得出他话中的敲打之意,现今他父亲正与郇王走得亲近,他也总不好太过放肆。
到长夏苑后崔琤便直接选了匹温顺的白马,开始还有些生疏,没过多久便适应了。
年轻的躯体虽然孱弱,但依旧远胜她前世那般易碎。
她穿着骑装飞驰于猎场,和端宁公主一道向着远方扬鞭。
初夏的太阳还不算毒辣,端宁公主担心崔琤的身子,跑了半个时辰的马后便唤她停下稍作休整。
她的额前覆着一层薄汗,眸子明亮,又慢慢地骑了片刻后才恋恋不舍地从马上下来。
“令令真是孩子心性。”端宁公主用帕子轻柔地擦过她的面庞。
她摸了摸崔琤的额头:“到时候去行宫那边可要注意些,日头那么大,若是晒伤中暑可不好了。”
“我哪有那般娇弱,”她笑着说道,“何况还有姐姐在身边,怎么也不会有事的。”
端宁公主仍是不放心她,心想回去后一定要与崔珏仔细写一封信笺,叫他提前多做些准备。
休息过后两人便在林荫下散步,崔琤走着走着就到了花丛边。
看着小姑娘调皮地去捉蝴蝶,端宁公主心中一片柔软。
令令还是个小孩子,她只需每日快乐地玩耍,她不该有烦恼,不该会悲伤难过。
崔琤并不知晓她心中在想什么,玩闹过后她累得要瘫倒在端宁公主的身上,端宁公主索性直接揽住了她。
“还是要小心些。”
端宁公主将她送回崔府,临行前再次交代道。
崔琤点点头与她告别,回去后便沐浴睡觉。
日子一天天地热了起来,期间嫡姐又与父亲吵了一架。
崔琤在外间没听清楚,只是隐约能感觉到父亲像是妥协了,或者说是那个男子妥协了。
自嫡姐做太子妃的愿望落空后她就好像变了个人,几乎带着些偏执。
她已经十六,迟迟未嫁都是为了那太子妃的位置,好不容易等到太子身体好转开始选妃。
他的病情又加剧起来,只怕她还没当上太子妃他就要一命呜呼。
她不敢再赌,权势与声名她错过了,心上人她却是势在必得。
崔琤没有再多了解,一心放在了几日后的行宫之旅上。
只要嫡姐的算计别落在她身上,她才懒得管她在想什么。
还没等她想好到时怎么和家中的姐妹相处,端宁公主便传信来说到时候要与她同乘一辆马车。
这正好消解了崔琤的烦恼,她直接便同意了。
出发那日端宁公主亲自派了位女使过来接引她,早上起得太早,趁着还未出发,上车后崔琤便昏昏然睡了起来。
宽大的车舆开阔明亮,端宁公主看她睡得香甜也不忍惊扰她,只是自己悄悄下了马车去和兄长商议行程中的事情。
在外面候着的宫人交过一次班,并不知晓里面睡着的是崔琤,在瞧见郇王过来时也没有拦着。
因此李澹在拉开马车帘子时也没有发觉有异,他倚靠在马车边,刚好挡住了悬在正空的烈日。
但那一瞬的刺目光线还是让崔琤从睡梦中苏醒,两世的纷乱记忆在她心头不断地闪过。
她只睡了一刻钟,脑中晕晕乎乎的,甚至没能意识到自己在何时何处。
一抬眼她就看见了李澹,他脸上还带着少许的错愕,因是背着光她看不太清他的容颜。
但潜意识让她本能地依赖着他,想要向他靠近。
崔琤将身上盖着的薄毯轻轻掀开,她半坐起身抬手抚上他的脸庞:“你怎么来了?”
车舆里浮动着少女身上独有的馨香,李澹在看见她的第一瞬就愣怔在了原地,此刻他更加无措。
她的声音柔软亲昵,仿佛隔着漫长的时光在询问他。
不知道为什么,仅是这一句话就忽然让他有了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他看着崔琤眼下的青影和倦怠的神情,心中一阵阵的悸痛。
“无事,继续睡吧。”李澹按捺住翻腾的情绪轻声说道。
临走前他微微俯下身,亲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他哑声说道:“睡吧,我在这里。”
崔琤眨了眨眼睛,她卷翘的睫羽颤抖着,似乎想要多看眼前的男人几眼,最后还是阖上眼回到了梦中。
李澹无声息地放下垂帘离开,他的脸色依然保持着平静,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中在经历着什么。
他的猜想荒诞疯狂,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在瑞鹤楼那天他还只是怀疑,但时至今日李澹几乎可以确定,那个爱了他十余年的姑娘和他一道回来了。
这一次崔琤聪明了许多,知道他是个无情的恶人不能轻易靠近,知道要去找寻属于自己的幸福。
就像她说的那样,他若是真心实意地爱她,应当是将她当做妹妹一般爱护的。
李澹深吸了一口气,他仰头眺望远处的青山,心绪逐渐和缓下来。
先前是他没看明白她的心迹,现今他必须改换策略。
绝不能让她发现他也是还魂之人,他有预感那样的话,她便再也不会原谅他了。
他须让她知晓他不会变成日后的模样,他不是那个李澹。
在李澹费尽心思地考虑这些事时,崔琤依然在马车里睡得香甜。
她做了许多梦,到车舆出发一个时辰后才悠悠地转醒。
端宁公主温声问道:“方才有人来过吗?”
崔琤不明所以,她离开前她便一直在车中睡觉,就算有人来过也不曾知晓。
“没有吧,”她摇摇头柔声说道,“我刚刚又梦见我们一道骑马了。”
她有些骄傲地说:“我还射中了一只小鹿。”
端宁公主轻声说道:“果然是在做梦。”
“头发都睡乱了。”她揉了揉崔琤的头发,顺势取来玉梳亲自为她梳理起来。
她心下释然,看来二哥的确没做什么。
他虽不是真君子,但也绝不是卑劣之辈。
崔琤太久没有出过远门,行宫虽然离皇城不远,但两日的舟车劳顿还是让她困倦得厉害。
一见到床榻她便软倒在了上面,刚刚跟过来的翠微还以为她是又发了什么病。
“姑娘!”翠微赶忙到她的身边,感触了一下她的鼻息。“您可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崔琤笑着说道,“就是有些困倦。”
听到这话翠微和几个年轻侍女都笑了起来,“那您先好好休息,有事唤我们一声便是。”
她睡醒时已经快要入夜,崔家是皇后的母家,所以他们住得离皇后最近,自然也离太子与端宁公主很近。
崔琤睡足以后终于来了兴致赏看行宫的夜景,端宁公主正巧也刚刚用完晚膳,便陪着她一起游玩。
“我听说这里的后山有许多萤火虫,夏夜的时候最是好看,比天边的银河还要璀璨。”她低声说道。
她继续说道:“还有人说若是相爱的人……”
崔琤不知看见了什么忽然止住了话语,端宁公主疑惑地偏过头:“会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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