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怎样。”崔琤有些僵硬地说道。
端宁公主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才发现在月下站着的似是李澹。
皓月当空,清辉万里。
月白色的衣衫和金玉腰带将他的腰身勾勒得分明,仅是一个背影就能叫人畅想出那张玉面是怎样的俊美。
他的身影瘦削高挑,融进月色里,没由来地显得有些孤寂。
但落在崔琤眼里却是恶兆,她暗想遇见他总是没好事。
她抿了抿唇轻声说道:“我们还是挑个吉日再去看萤火虫吧,姐姐。”
“好。”端宁公主笑着说道。
她带着崔琤回到了自己的住处,两人在前庭的石桌上打了许久双陆,又下了半盘棋。
她们二人棋艺都寻常,但都嗜杀,倒也称得上是棋逢对手。
行至中局,两条大龙绞在一起,杀得难舍难分。
崔琤揉了揉额头,告别时还不忘说道:“姐姐记得先别收整起来,我们明日再战。”
夜风微凉,她提着灯在女使的护送下回去自己的住处。
次日一早崔琤便同家中的姊妹拜见崔皇后,她满心都是昨夜下的那局棋,只等着见过皇后姑母就去找端宁公主。
今日崔皇后却留了她们许久,崔琤暗想她兴许是要补偿嫡姐的意思,毕竟她为了太子将最美好的青春时光都搭进去了。
但同时也能昭示此次联姻虽然未成,但崔氏与皇后、太子的关系依然紧密。
前世的崔琤是决计不会去想这些繁杂的事情的,都不过是琐事,又谁会天天盯着这些细节判断风向呢?
到最后她才明白这些简单的小事的确是有意义的,无数双眼睛紧紧地贴在她的身上,等着她这位徒有虚名的皇后垮台。
当她失掉李澹的庇佑时,她终将一无所有。
这座深宫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坟墓,吞噬着从高台上掉落的人。
那滋味她尝过一次,不想再尝第二次。
崔琤心中有事因此没有多言,只是安静地捧着瓷盘吃着樱桃冰酪。
酸甜微凉的樱桃和乳酪混在一起,清甜可口,能瞬间消解燥热的暑气。
她大快朵颐吃得好不快活时,太子却忽然走进来了。
看着殿中的几位表妹,他也有些微愣。
他的目光扫了一圈,最终落在吃樱桃的崔琤身上。
看见樱桃下是冰酪时,他的眉头稍稍蹙了起来。
“你这孩子,昨日发了热今天怎么还过来了。”崔皇后温声说道。
宫人适时地加了一张软椅,服侍太子脱下略显厚重的外衣。
他慢慢地走过去在母亲身旁坐下,在几个姑娘站起来要向他行礼时摆了摆手示意免礼。
“睡了一觉便好了。”他轻声说道,“倒是我打扰几位妹妹了。”
见他无事,崔琤便垂下头继续吃樱桃。
她吃得认真,没发现朱唇旁沾上了点点的奶渍,也没发现太子的目光数次无声息地扫过她。
红日高起时崔皇后才终于放过她们,踏出殿门后她便去了端宁公主的宫殿。
殿内只余下了崔皇后和太子,她看着脸色苍白的儿郎,用眼神屏退下人。
他阖上眼眸,有些疲惫地将手背搭在了额前。
“若是还没好利落,就莫要赶过来了。”崔皇后轻声嘱托道。
太子轻声“嗯”了一下,半晌才缓缓地睁开眼睛,那双眼里空洞洞的,仿佛什么都没有。
他病了太久,就算面对死亡也是淡然的。
明明身处权力的漩涡中,却好像也没有什么想要留恋的。
“阿淙……”崔皇后看着他这幅样子,竟忽然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自己大抵都没发觉方才的神情是多么冷淡,那双眼里只有望向崔琤时才带着点情绪。
她从来不知道他想要什么,分明是朝夕相处的母子,有时却好像是陌生人。
自太子十六以后她就鲜少插手他的事,她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控制欲,但他还是不肯在她跟前展露出丝毫自己的意愿来。
除非是情感浓烈到了极致,他才会稍稍表露情绪。
今日看他拖着病体只为看那姑娘一眼,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好在事情还不算太迟,若她真将崔家的大姑娘纳做他的太子妃,他只怕要郁郁终生。
崔皇后真不知他是怀着什么心情看她为崔琤挑选郎君的,不过她还是庆幸她发现得还早。
不过一个忠毅侯,会敢与皇帝抢儿媳不成?
“母后还有什么事吗?”太子轻声问道。“若是无事的话,儿臣就先告退了。”
崔皇后整理了一下思绪,温声向他说道:“阿淙,既是来到行宫便不须处处遵循宫中的规矩,且放肆地玩乐便是。”
“政务中的事也不必太过忧心,”她委婉地说道:“莫让规矩给束缚住了,人才是规矩的主人,有些事情稍作变通兴许变成了。”
她看向太子的眼睛,认真地说道:“即便你想在朝中做些大刀阔斧的改革,我与你父亲也是支持的。”
暖阳透过窗棂照在太子的脸上,让他苍白的面庞有了些色彩。
他的目光凝视着那一线光,答道:“谢母后提点。”
崔琤回去后便与端宁公主继续杀棋,到正午时两人一边用膳一边小心收官。
这盘棋看似杀得凶猛,实际两人情况差不太多,临到终局已经能看出至多也就半子的胜负。
到了午后崔琤困倦起来,端宁公主留她在殿里,两人睡起时太阳已经快落山。
她们二人都喜欢厮杀不喜欢慢慢地官子,将棋仍摆在石桌上,用过晚膳后便一道去看了后山的萤火虫。
两人正看得兴起时宫人倏然过来传信,说陛下有事急寻公主过去一趟。
崔琤向她摆摆手:“那姐姐先走吧,我再看一会儿就回去。”
后山距离羽林军和射生军驻扎的地方都极近,再说还有公主自己的卫兵在近处陪护,是以端宁公主也没想太多。
“早些回去,令令。”她轻声道,“我们明天还可以再来。”
看萤火虫是崔琤前世少年时的愿望,她那时听坊间的传言说行宫后山的萤火虫比月老还厉害,一道看过萤火虫的人的魂魄生生世世都会纠缠在一起。
她便想着嫁给李澹以后,一定要他陪她来看。
可她嫁给他以后再也没有离开过宫城,那些少女怀春的情思也全都消散,深埋于重重深宫里。
最后和她一起彻底破碎在南宫的深水中。
崔琤轻叹一声没在多想,正当她准备回去时,她突然听见了一声细细的猫叫。
似乎是个小猫。她睁大了眼睛,仔细地看了看左右。
夜色幽深,好在有萤火虫的帮助,她没费什么功夫就找到了那只小猫。
原来是个小黑猫,怪不得这么难找。
它看起来像是受了伤,她半蹲下身想要把它抱起来,小猫却忽然狠狠地在她手上挠了一下。
细白柔嫩的手背当即就被划破,尖锐的刺痛感和止不住的鲜血让崔琤有些晕眩。
她眼前一阵阵地发黑,还未能发出呼救的声音,便落入一个熟悉又陌生的怀抱中。
凛冽的冷香将她整个人都笼住了,她闷哼一声下意识地抓紧了那人的衣袖。
昏迷前她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别睡过去,令令。”
他的声音带着颤意,像是害怕她会永远睡过去一样。
他在害怕她的死亡,他在害怕失去她。
这天夜里崔琤做了一个吊诡的梦,梦里她又回去了前世。
她周身都浸着水,那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男人跪在地上,抱着她一遍遍地说道:“别睡过去,令令。”
他浅色的眼睛通红,满是嗜血的疯狂。
他在恳求她,也在恳求命运。
可她们谁也没有回应他,宫人甚至不敢开口告诉他娘娘在被救上来时就已经断气了。
真奇怪呀。崔琤心想。
她活着时他连个眼神都不肯给她,怎么她死了他却突然装起深情来了呢?
崔琤想要挣脱,却被死死地禁锢在他的怀中。
她既觉得冷又觉得热,冷的是她的躯壳热的是她的魂魄。就好像正在发着高热,衣衫又被冷水浸湿。
她难受得厉害却又什么都做不了,好像一条搁浅的白鱼在案板上不断地挣扎。
她想要说:你放开我,好不好?
我都已经死了,没什么能让你利用的地方了,你怎么还不放过我?
她不知自己在梦里说了多少恶语,她太想要挣脱他,太想要得到自由。
然而直到崔琤从昏沉中转醒,她仍然没能摆脱那种窒息般的压抑感,那双眼睛好像一直在她看不见的暗处悄悄地盯着她。
就像盘踞在高处的黑龙,一刻不停地守护着自己的猎物。
她以为自己清醒过来了,但眼皮沉重脑海中也极是混沌,连抬眼的力气都没有。
正当崔琤快要再次睡过去时,她忽然感觉一双冰凉的手抚上了她的脸庞。
从指尖到掌根都泛着冷意,让身处高热中的她有些舒服。
她的心弦逐渐放松下来,朱唇轻轻呵出热气来。
下一瞬同样的冷意落在了她的唇上,她柔软的唇瓣被吻住。
身体率先意识到这是熟悉的人,放松的牙关被轻易地撬开,略带甜意的清水便灌进了干涩的喉中,一直蔓入肺腑。
让她周身都沾染上凛冽的冷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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