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婉刚回到家，就看到了周忻在厨房里不知道忙活着什么。
暖黄色的头灯给他铺上一层淡淡柔软的光晕，却显得背影孤独又寂寥。
她放下公文包，换上家居鞋，走过去问：“小周，还没吃饭吗？”
只见周忻手里打着鸡蛋液，来回翻搅着，正认真听着手机视频里美食博主的讲解，不知道在捣鼓着什么东西。
他把鸡蛋壳扔进垃圾桶，头也不抬的回：“做蛋糕。”
陈婉诧异，周忻从来不喜欢吃蛋糕甜品，也从来没有下过厨，他今天却一反如常。
“怎么忽然想做蛋糕了？”
周忻手不停的搅拌，又拿出新买的面粉，他的脸上沾了些许，蒙了一抹白，“想哄一个小姑娘，但哄不动。”
他轻轻哽咽。
陈婉微微一惊，她还是头一回听见他提起女孩子，还是一个想方设法要哄好的女孩子。
他眼神有点溃散，继续喃喃自语：“妈，我是不是很失败，连一个人都哄不好。”
陈婉细微叹了口气，抬手轻轻擦去他脸上的面粉，温声道：“在妈妈眼里，你一点也不失败，不要妄自菲薄，你总是最厉害的，女孩子是脾气大了些，慢慢哄就好了。”她在水龙头洗好手，说：“面粉给我，妈妈帮你做。”
周忻放下手里的活，蹭出位置，站到一边。
陈婉看着碗里的鸡蛋液，笑了起来：“你看，鸡蛋壳都打进去了，还怎么把小姑娘哄好啊。”
周忻垂眸看了一眼，几块鸡蛋壳还残留在里头。
他的嘴唇抿成了一条泛白的直线，规规矩矩的站着，像做错了事的孩子。
陈婉用手指小心翼翼的把它们挑了出来，又往盘里倒了些许面粉，和蛋黄液搅拌在一块，接着加入白糖，牛奶和盐。
周忻对着视频讲解把蛋清打成了奶油，陈婉看着他不停的搅和着蛋清，他就这样耐心的打了十几分钟，眉头都没皱一下。
等奶油弄好了，陈婉再把它倒进蛋黄里，往底下刷了一层油，以防粘锅，一切都弄好了才放进蛋糕烤箱里。
时针指向了晚上十一点半。
她对周忻说：“快去洗澡睡觉吧，蛋糕明天妈妈给你打包好，放在桌上。”
周忻低低“嗯”了声，没有走，声音带着浓浓的哭腔，“妈，我今天凶了她。”
陈婉一愣，看着豆大的泪珠从他眼眶滚落下来，怎么也止不住。
“我好害怕，我怕她讨厌我，疏远我，不要我了，她以前明明喜欢我的，可是，她今天说厌倦我了，她看着我的时候眼里只剩下拒绝和厌恶，我该怎么办？”
陈婉轻拍着他的背，温柔地抱紧他的头。
她从来没有想象过周忻喜欢一个人的样子，一切情感都那么炙热又猛烈。
皆来源于那个女孩。
第二天，答岸来学校的时候，周忻早早的在教室里等她。
答岸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脚步停顿了下，才低头走进去。
周忻看着她一步步走来，他直起腰身，朝她露出一个温柔又乖巧的笑容，把包装精美的蛋糕拆开，然后从里面拿出来，一举一动都在无声讨好。
他看着答岸，用极尽讨好的语气：“给你做……带了蛋糕，试一试？”
答岸挎下书包，悉数从里面拿出书本，一眼都不曾看着蛋糕。
周忻眼神暗淡下来，他的嘴唇微微颤抖，保持着镇定道：“听说吃蛋糕心情会好很多，你真的不吃吗？”
答岸看着他，冷声问：“你在可怜我？”
周忻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只听答岸又说：“我不用你可怜。”
她低头不再看他。
明明是违心的话，可是说出来却如此的难受，她很想说，可怜我吧，尽情的可怜我吧，这个世界太冷了，她那颗还残留着微小温度的心脏就要冻住了，她快要窒息了，她快要感受不到疯狂的跳动了。
她不想失去触摸和感受这个世界的情感，她不想失去自己天真单纯的心灵，她不想对这个世界失望，最后看着自己一步一步走向心如死灰。
但她更不想看到的，就是周忻对她露出可怜和同情的眼神，比任何情绪都痛，她渴望又下意识退缩，周忻太好了，好到她会自卑，甚至自暴自弃。只要他对自己百般讨好，千万殷勤，她就溃不成军，就会退堂打鼓，一切因为胆怯而后退的解释就是周忻太好太温柔。
她会被温柔击退。
她的世界生病了，周忻是唯一能创造医学奇迹的人。
周忻不肯走，他眼底不知觉蔓延出一片通红，看起来可怜的很，他把蛋糕切了一小块，放到她嘴边。
嘴巴碰到软乎乎的东西，答岸下意识抬起头，就对上了那双几尽哀求的眼睛。
她的心刺痛了一下，干涩的嘴唇张了张：“为什么要可怜我？”
周忻保持着喂她的姿势没动，嘴唇轻抿，哑声说：“没有可怜你，我是在哄你。”
答岸想哭，却哭不出来。
或许是眼泪流尽了，她怎么也憋不出一滴泪，眼睛却酸涩的刺疼，这一刻心酸又感动，她以为只要自己竖起高高的刺，把自己包裹进荆棘丛里，就不会再有人愿意靠近她，可怜她，用炙热的眼神打量她，然而，这一切对于周忻而言根本不受用，他只会一步步攻破堡垒，看穿她的伪装，知晓她的倔强，然后抚摸她的脆弱，承受她的坏脾气，就像尖锐的刺扎进一团软肉里，没有遭遇退缩，反倒被他忍着疼用柔软裹住自己的刺，哪怕自己遍体鳞伤也要不顾一切靠近她。
“周忻，我快乐不起来，我一点也不开心。”
“嗯，我知道，你的快乐只是暂时被我藏起来了。”
眼泪终于止不住，啪嗒啪嗒滴在桌子上，晶莹剔透，闪着泪光，许久，答岸张口，吃下了那块蛋糕。
甜香四溢，齿间还留着香，像操场上紫藤萝花的香味。
“好吃吗？”周忻轻轻拭去她的泪。
“嗯。”
“吃了蛋糕，你的快乐就会回来了。”
“嗯。”
“我保证。”
“嗯。”
她似乎又闻到了那股紫藤萝花的奶香味，却看不清周忻是笑着还是哭着。
答岸最近有点厌学，看着密密麻麻的黑板总是走神，到了测验的时候，看到熟悉又陌生的题目，怎么也动不下笔,她脑子里组织不出一个正确的答案，手摸到白花花的卷子，看到语文试卷上的诗词鉴赏题上出现的那一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她就会想起棺材里的爸爸，骨灰上蒙着颜色与试卷一模一样的白布，莫名刺眼，她本能的抗拒，这一回测试，她数学第一次不及格。
一百五十分的卷子，她只考了十六分。
两道五分的选择题，还有大题上拼拼凑凑拿到的六分酌情分，
班主任把她叫了一趟。
他看着眼前的女孩子，明明是风华正茂的大好年纪，她的眼神已经失去了一半光彩，另外一半留着伪装，留着对付这个不友好的世界，他莫名揪疼，温言道：“答岸同学，老师知道你最近很不好，上课看见你走神好几回了，有什么苦衷可以和老师倾诉吗？有些悲伤憋在心里，长久了会变质发霉的，我们要及时给它做清理，可以说说吗？”
答岸两根手指蜷曲绞和一起，她很想诉说，真的很想，有一种冲动，可她不知从哪儿说起，她害怕自己的脆弱和失败换来一道道熟悉的失望的目光，无论是谁，她都不愿看到那样的眼神，半晌，睫毛轻颤，张了张口：“老师我没事，只是最近很累，休息一阵子就好了，以后上课我会认真听课的，成绩也会努力提上去的。”
老师依旧看着她，带着几分认真的态度：“答岸同学，老师跟你说过，人要向前看，你还年轻，现在又是高三了，要适时调整自己的心态，人不能活在过去。”
“我知道。”
“老师送你一句话，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有些困难只是一时的，你要重新振作起来，如果真的无法释怀，老师再送你一句，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
“嗯。”
老师又说了好一番话，答岸心存感谢，起码，她感受到了善意和被爱。
哪怕只有一个人，也好。
周忻给答岸补课的时候，他看到了那张十六分的数学试卷，红色的大叉格外醒目突出。
答岸淡淡瞥了眼，心里一阵难堪。
“我给你讲解一遍吧。”说着，周忻已经随手拿起一本草稿纸，瞟了眼题目，在纸上画了个坐标图。
“这一题考的是三角函数的知识点，已知一个角的数值，运用课本上的公式代入已知条件就可以求出来了。”
周忻算了一遍，过程一目了然，这道题不难，甚至是送分题，按照答岸以往的水平，她不可能会做错，唯一的解释就是，她乱填了。
“听懂了吗？”周忻抬眼看她。
“嗯。”
“下一道，等差数列，高二我就觉得你似乎对这一知识点不了解，好像你都拿不了分，如果你听不懂，只需要记得怎么运用错位相减法就好了，它很常用。”
周忻唰唰地在草稿纸上写了一种方法，答岸转脸看着他，熟悉的五官，硬朗的棱角，高挺的鼻梁，连低头的时候发梢都染上了几分认真，那是她喜欢的人。
此时此刻正安安静静的给她补课，教她错位相减法。
她不是不会做，只是，她厌倦了。
她没有了学下去的意义，她为谁而学呢，她成功与否，又跟谁有关系呢，她考的好或者差，反正也等不到谁的夸赞了。
她厌倦了这一切，有那么一刻，她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自己上了那么多年的学，读的书，考的成绩，无非是取悦或者应对她的父母而已，她喜欢看到爸爸满意和赞许的眼神，她害怕妈妈厌恶和失望的目光，唯有取得好成绩，她才能得以侥幸喘息，她活着，却从来没有真正地，酣畅淋漓地为自己而活。
她连活着都小心翼翼，权衡利弊。
“懂了吗？”周忻停下笔。
“不懂。”答岸垂眸，遮住了眼底模糊的情绪。
周忻抓着笔的手微微一抖，他几不可闻的轻叹一口气，声音有点低沉，却无比认真：“好，我继续讲，直到把你教懂为止。”
答岸看着他认真的眉眼，薄薄的嘴巴一张一合，她忽然心一抽疼。
她说谎了。
她又乱使性子。
许久，她认输：“我听懂了。”
她听懂了来自周忻的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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