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条逐渐要被人打开露出全貌。
温煦心下焦急,闷哼一声,左手在荣昭的大腿上使劲掐了一把。
荣昭看着温煦的表演,勾唇道:“温小爷难受的时候,怎么跟个女人似的这么勾人。”
“我也没想到荣少尉这么小人,窥探别人私事。”温煦的声音明显被气急,带着怒火的说着就要起身,这次却真的碰到了伤口。
“唔”他紧闭上眼睛,额头不断冒出冷汗,将额前的发尖沾湿,温煦极不能忍痛,他紧咬着牙,身上开始颤抖。
荣昭冷哼一声,瞧着这人上演着狼来了的话剧,手下的纸也显露了原型。
只看了两眼,他面上的嘲讽便又消散下去,眼神一寸一寸的在纸上看过。
不见荣昭有所动作,温煦猛地将他钳在身上的手臂挣开,也不管右臂的伤势如何,一股脑的将散落在荣昭腿上的照片镜框,以及荣昭手上那张纸条夺了回来。
车子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情况下稳稳当当停下。
温煦看了眼车外的洋楼,又和紧盯他的荣昭对上眼,两双眸子,一双深沉不带任何情绪,一双圆睁沾染着怒气。
“卑鄙小人。”
温煦落下这一句,推开车门,有些踉跄的朝向他跑来的陈舸走去。
“阿煦怎么了?”陈舸搀着温煦,一眼瞧见了他手上被分了尸的照片,眼瞳颤了两下,不着痕迹的看了一眼车上下来的那个高大男人。
“没事。”温煦摇摇头,和陈舸说:“伤口又撞了两下。”
“嘶祖宗,快走,我回去给你换药。”陈舸赶忙扶着人进了亮如白昼的洋楼。
被灯光照着,洋楼前也亮堂了起来,汤润泽站在方才那两人的位置,看了眼地上滴落的血迹,心下有些不悦,一而再再而三的试探可不是汤润泽想看到的结果,最开始抱着看笑话的心态提点了温煦一句,却没能想到荣昭竟然真能做到这份儿上来。
汤润泽顺着一路滴落的血点望到洋楼的大厅,虽没看着荣昭但这话确是冲他说的。
“荣少爷也不必如此泾渭分明到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眼下这形式,又何必内斗。”
叫他荣少爷,是提醒他,他的身份也并不只有国军军官这一个。回了北平,他还是荣氏的二少爷,若是因为猜忌惹怒了温家,世家围攻,那荣家在北平也不是容易立足的。
目送了汤飞行员离开,荣昭身边的士兵看了他一眼,小声提醒道:“少尉,您的衣襟沾了血。”
“嗯。”
他目光垂落,轻扫过袖上斑驳,臂膀似乎又感受到那人的颤抖,瞧见二楼灯亮之后,才抬脚离去。
——1931年6月初,世家小辈聚于一堂。吾与慧绮年长,于前排坐。后五人右为小弟楠桥、温煦、汤诗怡、陈舸、汤润泽。
纸条上的小字写的隽雅清秀,横折之间不拖泥带水,尽显主人凌厉,撇捺之尾留有韵味,笔锋如刃,在纸上劈开一道墨色裂痕。
温煦将纸条看完,上下左右仔细检查过后,放回桌上,目光落在那零落的木框,他将台灯拽了过来,仔仔细细的将手中的木框的边角接痕处用指尖扣了个遍,并未有任何发现的他,最终将视线落到了那张照片上。
他一一端详了照片上的每一个人,上边只有坐在左侧的温慧绮没穿学生服,温煦记得这身袄裙,是父母没出事前陪他们一同去衣店挑了样料做的,象牙色的绸缎小衫从衣摆处绣了一枝红梅点了颜色,下身是一条没有任何点缀的湖蓝色长裙。
温慧绮和温煦一母同胞,长相上却是姐姐更显英气,弟弟随了温母更偏秀气,五官标致的披了长发走出门都让人以为是个姑娘。
这个时候,温家还不是温慧绮当家,她的脸上也不见现在那么严厉,多了道静雅抵了眉眼间的英姿。
才收了心绪想找找这照片的端倪,门口却突然传来了动静。
门锁被人从外轻轻转动,温煦心里一跳,照片塞到右手,左手慢慢靠近台灯,攥住了灯身。
门开了,那人没进来,打开了一道小缝,床是正对这门口的,书桌在里侧,那人握着门把手抬脚跨进室内,不像是要进来,只是看看室内有没有人。
那人似乎看到了里侧更亮的光,又往前踏了一步后,正和屋内看他的温煦对上视线。
温煦看清了来人,松了手上的力道,目光直直的的看向那人冷淡的开口:“荣少尉深夜前来意欲何为。”
见屋内有人,荣昭挑眉,松开了手,踱步朝里侧走来。
“温小爷在,怎么敲门不应。”
温煦将手上的照片压在桌上,左手拿起了桌上的框架在手里把玩,毫不客气的说:“不认识的人敲门,为何要应。”
荣昭低低发笑,瞧清了桌上的零件,自一旁拿了圆凳放在了温煦对面,坐下便开始将那木框摆弄到一起开始修补。
“想来温小爷手上不方便,错在荣某,前来赔礼。”荣昭手上动作着,头也不抬的冲温煦说。
温煦手上的那一段木框被人抢走,不多时,一个完完整整的相框便出现在了桌上,荣昭双手放于两侧仔细看了看,掀起眼帘对上温煦的眼睛说:“放进来吧。”
“我自己来。”温煦小心的将那还未上锁的镜框转过来,荣昭见状帮着推了过去。
温煦双手很小心的将纸条折了起来,先是放了它,而后又拿起照片,放了进去,两侧都需上暗锁,温煦右手使不上力气,荣昭自觉就着这个方向帮温煦扣上了两侧暗锁。
“多谢。”温煦目光停留在照片上,语气诚恳道。
“照片上,都是什么人?”荣昭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问。
温煦目光一凌,抬头直戳戳的盯着荣昭开口:“少尉方才不是瞧见了那方字条。”
荣昭点了点头,看着温煦说道:“光线太暗,看不得什么,只是瞧见几行虚影。”
呵温煦心下嘲弄般笑了一声,手中的镜框便已叫那人转了过去。
“这时候,温小爷似乎还没戴眼镜。”荣昭看着照片里那个青松般的朗朗少年说着,手指在照片中抚过了颊边那颗小痣,若是不知,此刻便要以为那是一粒极小的灰尘。
“嗯,那时年少,眼前还并未模糊。”温煦有一搭没一搭的跟对面那个好奇的人回着,手上不停,掀起了凉透的茶盖便要喝,却被对面叫停。
“我去给你斟一杯热茶。”荣昭将手上的相框放到桌上,起身时也端走了温煦手上的茶杯。
热茶带着气被放到温煦的手边,荣昭再次坐下,便闻温煦言旧人事。
“照片上除了楠桥、诗怡和我大姐,你大概也都见过。”温煦视线一一划过他口中的几人,继续道:“1931年6月,陈爷爷过七十大寿时小辈们拍的。”
“那时家中长辈具在,好不热闹。”温煦想起那时的场景,忍不住慰叹一句:“弹指之间,皆为故人。”
“世家逢难,有所耳闻。”荣昭双手置于膝上,攥了攥拳冲他道:“尽道那为土匪所为,真相却是,日本人。”
温煦这才正眼看了荣昭,对上那双深邃的眸子开口:“不错。彼时商会会长楠仲淮首当其冲要为东北前线抗日的国民救国军输送物资,温、陈、汤三家紧随其后。然第二日,会长楠仲淮便于家中发现了尸体。”
“次日,井上拿着字据,上头盖着楠叔父的大印,自那之后,楠家便消失在了北平。”
“日本商人井上藤田于当日约见了三家家主,鸿门宴,却也不得不去。”温煦良久望着茶盏中升腾的热气,感受它在空中弥漫的茶香,语气平缓道:“租界之中杀了人,警察却连碰都没碰过井上。”
“他们一口咬定当时有chifei出没,听闻其要与商会合作,拔了枪便冲几位家主开去。”温煦的眉头皱紧,与对面看向自己的荣昭对视道:“即便当时有gongd出没,便也先是该杀了井上吧。”
荣昭默不作声,温煦娓娓道来。
“陈家主被送往医院,临终冲陈舸留下一句,万要保全自己,不可冲动行事。”
“世家没了中流砥柱,自有人继续顶上,汤伯母一人挑起了汤家的担子,陈爷爷本该含饴弄孙却也将陈氏一挽狂澜,温家,自那起便由长姐为主。”
“1933年3月末,楠桥回来了。”温煦眼神定定的看着照片右侧开怀大笑的少年,喉中发涩,哑道:“诗怡带着楠桥的尸骨回来了。”
彼时汤诗怡闺阁少女,心中所想无不天真烂漫,长辫直至腰间,未沾过阳春水的手指落于那把金丝楠木雕花椅背上,从容站在几人之间冲着镜头温雅的笑。
“世家千金并未真正尝过什么苦痛,长辈遭人暗算家中飘零,她心中满是愤恨,决心与楠桥一路向北去往前线追讨井上,两年之久,我们找了数人去寻他们和楠橞的消息未果。直到那一天,诗怡满身血痕的拖着一架板车晕在汤家门前。”
“给诗怡更衣,是汤伯母亲自动的手。”温煦看向荣昭,言语间仿若谈论一件琐事,心中的震荡却是无人知晓。
“诗怡身上有枪伤四处,肩背处大片烧伤痕迹还未痊愈。再为楠桥净身穿衣时才发现,他后背满是烧伤与弹痕。”
“他们去往了前线,在与杀父的罪魁祸首搏斗,他们在战壕里周围尽是陌生面孔,他们没有军装,他们就是当地的百姓,炮火来临之际,他们互相保全着对方。”
“6月,陈爷爷提议将我们送往国外。他想,战乱总归能在几年之内平息,我们被绑着送离了家乡。上船的时候,诗怡逃了。”
“她说她便不去了,留在家中等我们回来。”
温煦看着照片里言笑宴宴的女子,脑中便浮现了那日她在长梯上与他们道别。
她剪断了长发,身上穿着很普通的袄裙,她眼神坚定,决绝的冲海面一跃而下的样子惊呆了船上众人。
海面上有一艘小船,她冲着它游过去,她站在船上,那时夕阳也照在她身上,她笑着冲他们招手,面上却淌着泪水。
此去重洋路迢迢。
经年已逝国飘摇。
愿待君归战事平。
此后青云常安定。
1933年6月27日,诗怡敬上。
望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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