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日上三竿,但在茂盛树冠遮蔽下的白石廊里,凉意与花香沁人心脾,绿藤根枝劲壮,扭转交缠着盘错于廊柱上,偶有细条垂于廊下,微风一拂,静谧无声,是个乘凉下棋的好地方。
石桌上摆着一个棕木棋盘,楚河汉界两侧对立着红与黑,黑将已然无处可走,红马走日上前一步吞士将军。
陈舸看着面前的棋局,抬头望向对面的青年开口:“怎么样?我的棋艺越发精湛了。”
“嗤。”
温煦的目光随着那道嗤笑落到陈舸身后走上来的人,那人留着微卷长发,鬓边垂下两缕浅发,宽松的深色裤子上套了件暗红色的马褂,他身形高瘦,眉毛很细,嘴唇很薄,眼睛狭长,笑着的时候眼尾的睫毛在下方落的一片阴影。
陈舸蹙眉转头,便瞧见一个不男不女的人站在他身后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同时,他也注意到了,那个人两耳上的装饰,一对儿珍珠,似曾相识。
温煦也同样被那对耳环吸引,那人走近,他便又将目光放到了那人的脸上。
似乎,确是,相识。
“欸?”陈舸想了许久,看着这人落座,也叫不出这人的名字,于是冲对方问道:“笑什么?”
温煦两手置于膝上,手心缓缓收紧,瞧着对方的薄唇轻启,那音色也朦胧难辨,非男子之浑厚,也非女子之轻灵。
“这位爷让着你呢,瞧不出来?”
他笑着将棋盘倒回五步,陈舸将目光落在棋盘上那只挪动的玉手,温煦则盯着这人的侧脸细细琢磨,忽而他的目光落到那人马褂下白色长衫衣领间的脖颈,吞咽间,细微的凸起叫人不可忽视。
“原是如此!阿煦!”棋局完,陈舸抬头恨铁不成钢的看着温煦说:“你让我。”
温煦目光移到陈舸面上,冲他开口:“我确实没想到那一步,并非让你。”
陈舸其实并不在乎这场棋局的输赢,他更在意的是身边这个人。
“你是谁?”
左右两道目光一同落到他身上,他也不急,浅笑一下,回望两人道:“袁倚秋。”
“你是袁倚眉的?”陈舸上下打量着这人,突然盯着那人薄唇上的红开口:“妹妹?”
“哈哈哈。”袁倚秋眯着眼哼笑几声,音色突变的十分婉转妩媚,勾唇冲陈舸开口:“陈少爷说是便是吧。”
陈舸在这道声音里起了寒蝉,亲眼见着这人在面前换了声调,又瞧着这人的身形,与温煦的视线对上,便听好友道:“袁班主的大名,早有耳闻。”
袁倚秋狭长的眸子一转,看向温煦的眼中带了股温煦看不懂的神色,他意味深长的盯着温煦的眼睛看了许久,别过眼神说:“温小爷的大名,袁某前些日子也略有耳闻。”
这次说话,是这人的原本音色,能叫人一听便是男子,只不过又没有干力气活的男子的声音厚重,温温凉凉,清清浅浅。
“偶遇袁班主倒是有缘,既在这里相遇,不知袁班主可有亲友患疾。”
袁倚秋抬手将盘上红帅黑将拿在手里盘玩,看着石廊外头靠近的人影若有所思道:“外甥,不过也已大好。”
话音落下时,这处静谧的石廊也叫外面的孩童发现。那孩童四五岁的模样,一双眼睛精灵古怪,带着亮的看向石桌围坐的几人,目光扫到了眼熟的人,面上绽了笑,圆墩墩的脸上挤出了小坑洼,抬脚便冲着上头跑来。
“舅舅!”
“欸~”袁倚秋自见到那小团子便转过身,冲那孩子张开怀抱,此时更是迎了满怀,奶香与药气抚慰了袁倚秋波动的心,他抬手摸了摸小娃娃的后背,抓着他的小肉手问:“今日怎么近午时了还不回去?”
小娃娃坐在袁倚秋的腿上,打量着左右两边的人,一边开口:“婶娘接了爹爹的电话,说要下来等爹爹。”
“嗤。”袁倚秋十分不吝啬自己对小家伙父亲的不满,撇了撇嘴说:“你爹爹可真是派头十足啊,来看你这个小病人还要你亲自接。”
小娃娃身后跟着的中年女人,一副仆人打扮,犹豫了片刻还是冲这边说:“小舅爷,大少爷来了调令,这是赶着时间来看小少爷的。”
这话一出,三个大人带着一个孩子一同望向了那位婶娘,袁倚秋看着她问:“调令?调去哪?”
那位婶娘还未出声,长廊外传来一道十分沉稳的男声:“重庆。”
目光聚集之处,是走廊上两个身形无异的男子,行走之间与垂落的绿藤细条擦过,两道不拖泥带水的脚步徐徐靠近他们,那两人的面容也显露出来。
“爹爹!二叔!”
前头那人在一米外蹲下,袁倚秋腿上的小孩儿一下蹦到地上冲那人跑去,拥到他怀里后,那人带着娃娃起了身,仗着身高优势,小娃娃开始和头顶的细枝嫩叶较量。
温煦的目光很快从前头这人身上移到了后头那个盯着自己的男人。
“温小爷,可真是巧。”荣昭摘了帽子,挑眉道:“真是哪里都能遇见你。”
“来了济仁,遇到我怎会是巧合。”温煦轻声说完,与那前头的男人对上视线。
“温小少爷,陈少爷,初次见面,在下荣冕。”
荣家大少爷开口温驯,下颌与荣昭相似,眉眼生的传情,不似荣昭那般凶厉,许是上了年岁,眼尾处带着细纹,帽边露出的鬓角搀了银丝,他与人交谈时虽礼貌却有距离,不唐突,不亲近。
“荣中尉。”
“荣中尉。”
温煦陈舸二人起身,同人打了招呼,那人便带着孩子去了另一处地方,留下的荣昭,很实在的坐到了袁倚秋的对面。
四人坐在石桌前长久的相对无言,约么一盏茶的功夫之后最先开口的,是袁倚秋。
“荣冕去重庆做什么?”袁倚秋皱着眉看着对面的荣昭。
“机密。”荣昭淡淡瞥了他一眼说了两字便不再理他,转而看向温煦,上下打量着开口:“几日不见,憔悴不少。”
“哪里,不如少尉日理万机,眼下青黑一片,须得好好休息才是。”
这人的嘴巴愈发尖酸,荣昭轻笑一声,看向那边走来的一大一小。
“倚秋,念九便托你照看。”荣冕将怀里的小娃娃交到袁倚秋怀里起身戴好军帽冲几人道:“荣某告辞,日后再会。”
“不回家看看?”荣昭站起身冲荣冕说。
荣冕看了看袁倚秋,抬手摸了摸念九的脸,放下手说:“不用。”
来时匆匆,去时匆匆。
恍惚之间,若似无人。
“行程怎如此急?”袁倚秋轻哄着肩上默不作声抹泪的小娃娃问荣昭。
荣昭缓缓摇头,启唇:“上头下的令。”
外头气温渐涨,袁倚秋抱着荣念九与人别过,进了阴凉的大楼。
即将到了预定时间,陈舸看了看天,也起身离开。
此处的喧嚣热闹好像梦幻忽散,短暂的聚首后,便是长久的离别。
齐聚一堂的人们,三两退场,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温煦和荣昭也不知为何便对弈起来,不过确实棋逢对手,下的酣畅淋漓。
“方才,那便是袁倚眉和荣中尉的孩子?”温煦抬眸,冲对面问。
荣昭见盘上棋局已定,不再动手,和这人聊道:“嗯,四岁了,是个机灵鬼。”
一阵暖风袭来,经过长廊扑到两人身上时,已没了灼热的温度。
“多年前得见袁小姐一面,不知现下可好?”温煦在医院看到过几次这个小娃娃,却未曾见到孩子的母亲出现,有些好奇的冲知道内情的荣昭问:“回来数日,也未曾去看戏。”
此事并非人尽皆知。
“大嫂不在了。”
温煦于桌上抓着怀表的手顿住,唇齿轻张,目光有些呆愣的看向荣昭。
“33年冬,老班主于东北传递消息,被日本人杀害,悬挂在城楼。上头下了令,死守不攻。”
“大嫂斥责军部不作为,留了书信离开北平。”
“34年春,袁倚秋拿着半张书信来,那是gongdang牺牲的名单,撕下来的那一角,写着袁倚眉。”
荣昭手上缓缓将棋子收紧盒里,一声声响动,和着荣昭的声音,竟敲的温煦心中沉闷无比。
“前头传来的消息,他们在炸铁路的时候被日本人埋伏,没有一个人回来。”
荣昭说完,坐直了身子冲温煦开口:“大哥与我并非与他们完全对立,国家存亡之际,我们心中亦然明白共御外敌的道理。”
温煦本因袁倚眉的死而松动的神情,在这话后又缓缓变成往日那副带着厚厚面具的表情,对何人都淡薄浅笑,似乎无人无事能扰动心扉。
荣昭很轻的叹息一声,垂眸望着棋盘上规矩的纹路,忽而自嘲道:“说来也是可笑。大嫂多年未曾被荣家接受,与大哥结婚多年外人仍道她为袁小姐。”
“直至念九出生,家中长辈又想让孩子认回荣家。”
温煦静静看着对面的男人,似乎能感受到他的愤懑一般。
“我总觉,大嫂离开,是受够了懦弱与隐忍。无论是大哥,还是这个政府,总是甘于压迫不去反抗,一味的妥协带来的从来不是和平相处,而是更上一层的欺压。”
“这个国家,这个军部,清醒的人只会越来越多。却又有多少如我大哥一般死守忠诚的将士,他们心中自然明辨是非,可骨血里带来的忠,叫他们奉军令如山。”
“他们心中自有度量。”
“第一日与你相识,我二人皆话中有话,藏着锋芒。既已是朋友,我便回你那日的话。”
荣昭看向温煦,那双锋利的眉毛下压,短密的睫毛在他眼睛上将那双浅棕的瞳映的极为神秘,他定定看着对面,那张荣家兄弟独具的薄唇轻启,说出了一句冷酷薄情的话。
“若你有一日深陷其中,我会来帮你。”
这世间无可奈何的事有许多,若非真的无能为力,那便是拼个粉身碎骨也要赌上一把。
你心中欲做什么,我怕是猜到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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