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将至,被擦得发亮的黑色汽车边上站了个青年,身形高挑,体态纤长。
啪的一声。
那青年抬手在后颈上猛的一拍,两指捏着什么拿到眼前,开口道:“小东西,咬死爷了。”
嫌弃的看了眼已经死透的蚊子,他从兜里掏出一张丝巾,擦了擦手,扔到车里,冲身后站着的一个中年男人问:“进去多久了?”
“少爷,老爷才进去两盏茶的功夫。”
陈舸轻啧一声,转身冲那人抱怨道:“唉这人老了就是话多,又碎,说起来没完没了的”
“咳咳咳。”
男人猛地咳嗽了几下,引得陈舸注目,问道:“老刘你怎么了?”
“我、我——”
“他给你打掩护呢。”
身后传来一道让陈舸惊寒的声音,他瞪着眼睛看着老刘钻进车里,而自己僵在那里一动不敢动。
紧接着那人冷哼一声,走进两步,手上的拐杖敲了敲陈舸的脚跟说:“还不给话多话碎的人开门。”
陈舸深呼一口气,侧身拉开车门,舔着脸笑道:“诶哟陈老爷慢点。”
“哼。”
陈老爷上了车,陈舸就要关门,那根又重又结实的拐杖往门边一卡,陈老爷皱眉问:“你干什么去?”
“我我凉快凉快跟车跑。”
“别说没用的,上车!”
“得嘞!”
陈舸在陈老爷发怒前猛地拉开车门钻进去,板板正正的坐好,面带微笑面向前方。
车子又行驶过两条街之后,熟悉的那一家门前极是热闹,放着几辆车,里头陆续有人往外搬着东西,门前庭院里都亮着灯。
这么早就收拾东西?
“爷爷,怎么汤家这么早就收拾东西?”陈舸望着车外,冲身边的老爷子问道:“不是还有几天呢?”
陈老爷顺着陈舸的视线望过去,两手在身前撑着那根拐,缓缓道:“汤家今晚就动身。”
“什么?!”陈舸震惊道。
“多大的人了,半点没——”人家温煦。
陈老爷及时止了话,闷闷道:“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陈舸看着陈老爷摇头问:“汤伯母怎么突然把日子提前了?”
“润泽午时已随荣家大公子去了南方,禹芳也把事情料理的差不多,走就走吧”
陈舸的脑子里只有那一句,汤润泽午时已经去了南方。
“怎么走的——”如此急。
——“行程怎如此急?”
——“上头下的令。”
午时袁倚秋与荣昭的对话在他脑中荡起。
调令来的急,荣大公子只看了孩子一眼连家也未回便走了。
“阿舸。”陈老爷叫了他一声,他抬头看着爷爷的侧脸应了一声。
“我们也得提前了。”
陈舸张了张嘴,一下想起下午回来时经过的那间照相馆,急急道:“行,我知道了爷爷,我先出去一趟,马上回来。”
“老刘!停车!”
车子的急刹在这条无人的街上响起,陈舸下车甩上门从小巷里穿行。
短短几百米,陈舸用了前二十四年未曾用过的力气朝大街上跑,胸腔急促的起伏间有些微痛,他舔了舔唇,拦住街上的一辆黄包车。
“先生去——”
“东街中间那家照相馆!”
车子很快起步,他躺靠在上头,感受着疾风,吞咽中体会着气管的刺痛。
得锻炼了,他想。
坐在车里,他看着街上左右两边有些关了门的店铺,不由得问道:“这怎么都关了?”
黄包车师傅哪怕这时还能稳稳的回道:“先生不知道,北平城里的人这些天都陆续往外逃啦。”
“有钱的逃,没钱的也逃。”
陈舸听着这人喘息着说话也如此稳当,便开口问:“那你怎么不跑?”
“我啊,跑哪不一样?鬼子来了,不也得坐黄包车。在这北平啊,还能有个营生赚口饭。”
“再说,不走的人也多着呢。”
陈舸好奇的问:“那些人为什么不走?”
“嗐。”师傅喘了口气,冲他说:“我认识的不走的,那都是走不了的,没法走啊。”
“谁没有个爹娘的,岁数大了腿脚不好,有的就瘫着,前些年还能有口药吊着,这现在药都涨了,买不起了,那能走的走不了了,瘫着的就直接没了。”
“再说赶路,我们没钱,道上就有饿死的。”
“走不了啊”
陈舸听着,心中也觉得不是滋味儿,若是他家中没钱,那也许这拉黄包车的就是自己,也许那能走走不了的人,就是他爷爷。
可人活着,没有也许。
下车的时候,陈舸掏钱的手顿了下,那拉黄包车的师傅瞧见了,忐忑的问道:“先生,您别是没带钱吧”
瞧着这人面上的表情,他着实不好受起来,一把拿了五个大洋直接搁在这人的手上,又摸了摸另一个兜,掏出两块放在那人手上。
“先生先生!您这是做什么?”
那师傅先是拿了一块,后又拿了一块抬头冲陈舸憨笑道:“这就当陪先生唠嗑的钱,余下的您就收回去吧。”
他抓着陈舸的双手将那一堆大洋放了回去,那手的茧子很重很厚,陈舸觉得手上好像被一块树皮刮了一下,大洋交叠清脆作响的声音在陈舸耳边回荡,连带着这人的声音一同钻进他的耳朵。
“先生,这世道乱,您有善心是好事,可也得保全自己。”那人见陈舸的手接稳才缓缓收回手,看着陈舸手上被他蹭到的黑油,抓着裤子擦了擦自己的手,才又拽了脖间的毛巾给陈舸擦了擦。
“先生,有幸和您遇一遭,就再跟您说句心里话。”
陈舸抬头,望着那满白头的人笑着将毛巾挂在脖子上,拉起前头的杆子站在不远处冲他说道:“我守在北平,是为了等我儿子回来呢,他啊,有血性,前些年上东北打仗去了。”
那人说完就要走,陈舸上前一步,喊道:“师、先生!”
师傅站下脚步,回头腼腆笑道:“我可当不起先生。”
陈舸站在路边,冲那人道:“先生,你叫什么?”
“我叫田埂,就是地里的田埂哈哈。我儿子叫田守诚。”
陈舸冲他点了点头,肯定道:“好名字。”
“那先生,我这就走了啊。”
目送那人朝着远处大亮跑去,陈舸收回视线,看了眼天上飞过的飞机,心中一动突然觉得,自己也应该做点什么。
那家店铺关了门,黑黢黢一片。
陈舸心里一跳,瞧见了门上挂的木牌子。
——闭馆转盘。
木牌上头写着行小字——今晨两位客人。那小字下头挂着封信,一把揪下来,他从信封里掏了掏,看见了一张不多字的纸和两张照片。
——南乡急报,匆忙返程,见谅。未能亲手送达,望二位莫怪。
陈舸看了一会儿照片上的人,重新装好后,收入囊中,沿着长街返回家时,他突觉今日的路,十分亮堂,抬头才见得今日的月亮又大又圆,确似白玉盘,泛着皎皎寒光,也不知广寒宫上的人今夜是否也在与地上的人对视,隔着遥遥无期的距离,带着日渐浓郁的相思。
晚间,沈宅。
门前缓缓停下一辆汽车,李北一下车为沈伊筠开门。
“伊筠小姐小心。”
沈伊筠站在车边,歪歪头冲里头的温煦软声道:“阿煦哥哥再见。”
“好,快回去吧。”温煦冲她温声说着。
沈伊筠点点头,转身朝沈家大门走去,走了不过五步,又回头看了一眼,正巧温煦的车开始前行,沈伊筠只看到了温煦的一个侧脸,她缓缓收回目光,唇边抿着上挑的笑意,进了门。
沈汀竹已经在大厅等了一个时辰。
温煦的车在门前停下的那一刻,他就听到了声音,等沈伊筠进门的时间,似乎比方才那一个时辰还要难熬。
怎么就!非得看上温煦那个小狐狸?!
沈汀竹皱着眉想。
“伊筠小姐,老爷等着你呢。”门口的佣人小声的冲进门的小姐提醒道。
沈伊筠点了点头,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朝沈汀竹迈步走去,坐到他身边,小声喊道:“爹爹。”
“嗯,哼还知道回来啊。”沈汀竹端起茶杯抿了两口。
这边的派头还没做足,楼上传下来的一道青年的笑声就打断了他。
“伊筠回来了?”
“哥哥。”沈伊筠仰头笑着叫来人。
那人穿着黑裤白衬衫,衬衫扎在裤带里,许是在家中更加随意,袖口处并未系扣,反而向上挽了两圈,露出了一节小臂。
他坐在侧手的单人沙发上,接过佣人递来的茶杯,冲那边两人开口:“父亲前几日不是与你说了,同温煦的亲事不作数了,怎么还是往他那里跑。”
沈伊筠看了眼说话的青年,小声道:“我很喜欢阿煦哥哥。”
“是男女之间的喜欢,还是兄妹之间的喜欢?”那人看向沈伊筠问。
见沈伊筠摇了摇头,他才说:“尚且分不清,只觉他亲人,便总去找他。伊筠,你要避嫌。”
像是忍了许久,沈伊筠终于将心中的疑惑问出来:“为何要急着把我嫁出去?”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不是顺其自然的事。”沈汀竹晃着脑袋缓缓说:“再说你嫁人之后,跟着夫家去内地,更安全。”
沈伊筠点点头,才说:“可是为何沈家不去内地。”
“小孩子,哪有这么多为什么。”沈家公子淡淡驳回了沈伊筠的问题,冲身边的佣人道:“周婶,送伊筠上楼。”
见此,沈伊筠起身,离开了大厅。
沈汀竹看着那抹黄色消失在楼梯拐角,才转头,冲身边的人开口:“孝谦,若是单将伊筠送至内地,可行?”
沈孝谦像是认真思虑了一番,半晌后摇头道:“伊筠性子单纯,若是自己,恐遭人算计。”
“那,那不然我们搬吧。”沈汀竹疲惫的叹气,颌上双眼道:“和你姑姑也不再往来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解了这个结啊。”
沈孝谦垂眸,抓着茶杯的手暗暗用了力气,在手中感受着那杯底的温度,抬头道:“父亲和母亲带着伊筠离开吧,这里的事交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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