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书桌上,毛笔的笔锋微顿,靠着腕间的力道一甩,尾尖如麦芒般锐利的一捺跃于纸上。
轻缓的脚步靠近了桌前人,他将手中的笔放下,拿起桌角的巾帕擦了擦手,抬眸看向来人。
“少爷,陈老爷来的电报。”陈乐康眉头紧皱,双手托着纸张递给温煦。
温煦快速扫了一眼后将纸张折起指尖压在桌面上,冲乐康说:“阿舸应该会北上,你去联系南方几位老板,让他们注意点。”
“好的。”乐康先是应下,紧接着又道:“陈舸少爷先前在北平带走的医药也没了,目标大,该是好找才是。”
温煦摇摇头,缓缓道:“你以为阿舸是没有脑子的人。”
“陈舸少爷吉人自有天相,少爷不用担心,我就去联系几位老板。”
相隔万里,两道担忧的声音,一同于心间响起。
陈舸,你去做什么了?
嘭!
从陈家出来的汤润泽肉眼可见的烦躁,一把甩上车门冲前头开车的司机说道:“军区。”
车子起步,汤润泽看着逐渐远去的陈家大门,抬手将额前的碎发一把倒疏至脑后,拿着手中的信一遍遍看过。
“真不让人省心。”汤润泽咬牙吐出一句,心中谩骂:这么乱瞎跑什么,自己吃饭睡觉还得人伺候的主,也不知道带够钱没有,臭小子
每天都有迁至重庆的人,军区自然也是不例外,汤润泽到的时候,军区院里停着几辆车,附着一层灰尘,见到汤润泽进来,门口的守卫颔首道:“汤□□。”
汤润泽的脚步一顿,冲不远处的几辆车抬抬下巴问道:“谁来了。”
守卫有些为难的说:“小的也不认识,只知道几位年纪都不小。”
汤润泽点点头,抬脚往大楼走的时候心想:荣昭还没来。
荣冕的办公室就在一楼,汤润泽到的时候,两扇门都开着,里头人正在打电话。
而且火气还挺大。
“你过来并不代表那里没有人坚守,这是军令!你要违抗军令吗?”
荣冕背对着门口,一手拿着话筒,一手插在腰间,语气严厉的冲对面继续道:“荣昭,你是个军人,你应该服从命令。”
电话那头不知说了什么,荣冕掐在腰间的手似乎上去掐住了眉心。
“这只是巧合,没有人会将这两件事联——荣昭!”
电话被荣昭挂了,荣冕深深叹了口气,将手中的电话放了回去。
室内满满的烟丝味儿,甚至桌上的烟灰缸里还有一小截烟头徐徐冒着白烟。
“荣中尉。”
荣冕猛地回头,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汤润泽,不知道这人在这呆了多久,荣冕面上有些尴尬的冲人点点头,说:“进,坐。”
汤润泽进来后,直直的站在荣冕对面,看着他开口:“我、有件事想麻烦荣中尉。”
“汤□□有事尽管说,我能帮一定帮。”荣冕再次示意后,二人隔着桌子坐下后,才知道是什么事。
“陈家的小少爷,年少有劣根,心性还大,来往重庆途中与家中起了争执,孤身一人不知去往何处,烦请荣中尉上下告知一声,若是见着了人,把人带回来。”
荣冕看着汤润泽,眼中闪过一抹神色,快的叫汤润泽抓都抓不住。
对面浅笑一声,冲汤润泽说:“陈少爷同汤□□一般年纪,汤□□这么说,太将陈少爷当孩子看待了。”
汤润泽眼下一动,忽然想到,荣中尉,似乎最是不喜浪荡子。
眼瞧着汤润泽的脸色变得难看,荣冕也不再端什么架子:“我交代一下,不过还是要提前告诉你一声,他已经不是孩子了,况且,陈老爷的孙子,也不会真是个纨绔,抓不抓得住,难说。”
“多谢。”
荣冕呼了口气,说道:“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方才我听”汤润泽看着荣昭说:“少尉不愿来重庆?”
荣冕肯定的点头,又抽了支烟放在嘴里,给汤润泽递过去时,对面摆了摆手,荣冕作罢,随着星星点点的火光和缭绕的烟雾,荣冕的话也传了过来。
“广安门出事了。[1]”荣冕云里雾里的说着:“他说这个时候退往重庆,会叫人戳他脊梁骨。”
汤润泽点了点头,开口:“是上头下的令让他回来?”
这句话后,荣冕没有回应,只是缓缓抬头,目光沉沉的看着汤润泽摇了摇头。
汤润泽的眉心立马皱起,刚要追问,便听对面说:“不能弃城而逃。”
所以留了靶子,届时有人问起,那就是没守住。
“阿昭性格猛烈直冲,军中惹下了不少人。”荣冕斜视了窗子外头,正在上车的几个老头儿,继续道:“姜还是老的辣。”
“暗箱操作,也没人查?”汤润泽顺着视线一同看过去轻声问。
荣冕无奈的勾唇,又摆了摆首才道:“我不知道。”
风云在静谧之中涌动。
夏蝉于月夜之间长颂。
颂的时节,歌的年代。
见证炮火,亲历硝烟。
“咕咕咕咕咕咕”
一阵鸟鸣之后,不远处的隧道口处一道明晃晃的大灯,连带着一长串火车如游龙般快速冲出。
百米之外铁道两旁的壕沟里,抱着枪仰面靠在沟里的短寸胡茬男人睁开眼睛。
今晚月色极佳,一道道寒光从茭白月上散射出来,照在他们的枪杆子上,都泛出悠悠冷光。
“老大。”
“准备!”短寸男人翻转身体趴在壕沟里,眯着眼睛瞧着那逐渐靠近这一路段的列车,虚声道:“速战速决!手脚都利索点!”
“明白!”
“知道老大!”
岳霆仰头朝后侧看了看,找到那个体格壮大的人之后,转过头说道:“老三准备的怎么样?”
庞墩系着手中的引火线,头也没抬的说:“可以!”
岳霆身边的那年轻小伙儿收回了放在庞墩身上的视线,朝岳霆小声道:“老大,这粮食都是人吃的,咱们非得炸了吗?”
岳霆舔了下干裂的嘴角,抬手钩住青年的脖子,带着人一同朝他们千米之外的一座建筑看过去,手上掰着人的下巴说道:“你看见了?”
青年快速的点了点头,回道:“咱们——”
庞墩的声音在身后悄然响起:“二顺,谁不心疼粮食,可你也看见那驻所里的鬼子有多少,跑还不知道往哪跑,怎么带走。”
“去你的,路线早就找好了,别在这忽悠孩子。”岳霆朝身后笑骂一声后,撸了两把二顺的头发说:“一会儿跟着我杀鬼子,能杀几个杀几个!”
“嗯!”二顺听着这话,眼中闪着兴奋,狠狠点头。
“老大!车厢不对啊,多了十几节!”不知道谁说了这么一句,岳霆静下心数了一番,还真是。
庞墩不在意,冲岳霆说:“没事大哥,咱们汽油还多。”
二顺见状说:“我跟三哥下去,车厢一多,三哥人手不够。”
岳霆压下心中的疑惑,蹙着眉头缓慢的点头,冲二顺那一头的人说:“七小炮头腿脚快,你们几个也跟着老三下去,发现不对,立即撤退!”
“听见没,老三!!”
庞墩两道眉头竖起,坚定的点了点头说:“放心!”
嘭!
巨大一声响动在他们左侧不远处惊起,车头已经卡在断裂的轨道处,身后十几节车厢因为惯性,冲出轨道几节,倒在了轨道两侧。
这一声响动就是讯号。
铁皮车厢上陆续有下来查看情况的黄衣士兵,头上带着钢盔,手上拿着刺刀枪,小心翼翼的朝车头及两侧长满草的壕沟处探查。
“打!”
在庞墩他们准备好冲上去安置炸弹泼汽油的时候,岳霆一声令下,这一片远郊开始了枪战。
列车正冲他们这一侧的日本兵还未来得及反应统统被打死,而距离这里不远处的驻所,岳霆也看到了有车不断朝这边开来。
车厢里还有没下来的士兵,闻声也小心的击打着靠近车厢的人们。
直到安排去放火的兄弟全都去往轨道之后,交火声已经变得极为零散。
怎么人这么少?岳霆皱紧眉头看着不远处的人,举着枪,朝四周观察起来。
静压压一片,这会儿,就连野地里的鸟叫都没有一声。
隧道口的山腰处,突然一道反光折射到岳霆的眼里,他的眼瞳放大,快速将庞墩他们的位置同山腰连接起来,又看向自己身边的兄弟。
他还没开口,远在多出几节车厢位置的二顺突然一道惊呼传来:“假的!是石头!!”
也就在二顺的声音落下时,山腰处大片大片的枪火朝着他们三处人射击。
砰。
“嗯哼!”
岳霆左肩被打中一枪,这样的距离,他不能不明白,对面有狙击手。
“老大!”
身边的兄弟惊慌的抓着岳霆起身朝预定路线撤退时,又一枪从背后打中了那个人的胸膛!
“赵虎!赵虎!!”
岳霆单手抓不住面前滑落的身体,朝着四周焦急怒吼道:“有埋伏!!快撤!快撤!!”
庞墩在二顺喊出这一声后,顺势将他面前的粮食袋都扯了开来,果不其然,全是石头,他掉头带着人立马撤退,一边朝着枪子来的山腰处开枪,一边也跟着岳霆大喊:“撤!快撤!!”
他目光一瞥,看见了最远处的二顺,正猫着腰朝隧道口跑,急急道:“二顺!!!快走!!!”
二顺听着庞墩的话,没回,朝身边几个年纪差不多的青年害怕的颤着声音快速说道:“老弟们,咱们占了好地儿,上头的鬼子打不着咱们。”
“炮头!七小!!!”庞墩躲在一节车厢后,掩护着身后的兄弟撤退,一边朝隧道口的几人大喊:“七小!!!”
七小眼角湿润着,双手抖着,跟二顺说:“你说干什么吧。”
二顺抬手将七小脸上的泪擦掉,语速很快的朝几人说道:“鬼子火力都在咱们上头。”
“你想炸了他们。”炮头平日里最稳当,一听就知道了二顺的意思,回头看了不断在撤退途中倒下的兄弟,还有那打在地面像筛子一样的子弹,决绝道:“我去给你拿!你先把这些还有油撒了。”
七小肯定的点点头,冲人说:“我瘦,我钻到最前头去。”
庞墩带着三四个人掩在车厢后,也不再喊叫,看了眼后头逐渐撤远的十几个人,又看了看路面上一个一个脸熟的兄弟,从身边死透的鬼子身上扯下了子弹和枪,说道:“七小他们来了,掩护!”
七小年纪是这一波来的人里最小的,精瘦的一个小黑脸,跑的很快,就像山里的猴子,转眼间就跑到了庞墩所在的位置。
“你们干什么呢!”庞墩一把抓住七小,带着人躲过了一颗子弹后,咬着牙道。
七小的泪和鼻涕糊了一脸,看着庞墩声线颤颤巍巍的说道:“三哥,我害怕。”
庞墩看着七小怀里那一大抱炸弹,又看见同样在四处躲闪拿炸弹包的炮头,一瞬间明白过来,掐着七小的手将人压给了身后几个人,接过七小怀里的炸弹包,说道:“给他带回去,你们也撤,这儿给我。”
“不行不行!”七小赶忙从几人身上挣脱,快速朝更前头的车厢钻去,哽咽着说:“前头的你拿不着。”
眼瞅着七小又钻了出去,庞墩气急朝几人道:“你们走!”
“不走!”打头那人和庞墩年纪差不多大,红着眼眶,看了眼在前头隧道口泼油绑炸药的二顺,开口道:“单留下这些小的我不放心,没人掩护,七小怎么回去!”
说完,这几人也不跟庞墩纠缠,四三开来,朝山腰处击打。
上头已经陆续有日本兵下山了,二顺和炮头也将半数的炸弹绑在了一起。
七小回来的时候,绕在车厢背侧,怀里抱着两个炸药包,还有两三米就到庞墩这儿的时候,山顶一颗长长的子弹,扎进了七小的心脏。
七小被心口突然的疼痛惊了一滞,心脏处的痉挛和庞墩那双震惊过头的眼睛,叫七小忍不住快喘着落下泪。
还没活够呢
他这般想着,用了力气将手下夹着的两个炸药包甩了过去。
闭上眼的那一刻,他似乎也并不觉得再害怕了。
黄泉路上这么多兄弟,也不闷了
庞墩来不及在此时感伤,他探出手将两个炸药包拿过身前,回头看了两眼即将到达山脚的几队鬼子,朝散开的几个人说:“掩护!”
说完,庞墩抬了脚弓起身,和七小来时的状态一样,朝隧道口狂奔过去。
七小像只黑猴子,庞墩像只黑豹子。
——“三哥,我害怕。”
——“三哥,今儿咱们再比一回。”
——“三哥!你抄近道不算数!”
耳畔划过的风,携带着七小的声音远走,逐渐虚无,像一抹薄纱,和着风尘,飘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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