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霆是被一声坍塌叫停了脚步。
他们没走既定撤退路线,穿行在长满一人高苇草的野地。
身边剩下的,只有十几人。
他们听到那一声,皆站住了脚。
回头望去,隧道还在向下滑落着石块,大火在这么远的距离还是如此耀眼,火势蔓延的极快,顺着东风,一瞬间攀爬到了山顶。
没了枪响。
山体安静的燃烧,噼啪声中带着哀嚎。
——“一会儿跟着我杀鬼子,能杀几个杀几个!”
——“嗯!”
岳霆捂着肩膀的手用了力气,鲜血从伤口中涌出,带着疼痛,蒙住了岳霆的双眼。
“后边的人呢?!后边的人呢!!!”岳霆抓着身边的兄弟问着,看着众人身后空荡荡的野地,在说完这两句后,抬脚朝来时路走去。
“老大!”身边人一把拦住他,那人面上带着血,喉间似是梗着一根鱼刺,冲岳霆说:“别去了”
“庞墩呢?”岳霆站住脚,看着他们后方的路,轻声问:“二顺呢?七小呢?”
“还有炮头他们。”
“怎么没跟上?”岳霆看着依旧没有一丝响动的野草,眼中的不可置信和说出的话截然相反:“走别的道儿了?”
“大哥!!”
往日里和炮头玩的最好的小孩看着灼灼燃烧的山头,在一声抽泣后,拿着枪的手臂捂上了脸,克制着自己发出了闷闷的哭喘。
岳霆缓缓将视线落在周围剩下的兄弟身上,褴褛衣衫下的伤口还在潺潺的冒着鲜血。
要先顾活着的人。
穿过平川的风带着暗哑的吼叫,啜泣于呼啸声中传扬万里,叫醒黑暗中昏睡的人。
土砂颗粒在上方不时的掉落,时疏时密,土腥混着血腥顺着呼吸被喘到胸腔,带来急促的闷咳。
庞墩睁开眼睛就是一片漆黑,他摸索半天,只找到一截断了的手臂,不知道是谁的,隧道口坍塌的时候,上头也有掉下来的鬼子,他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一道声音。
身后的两颗手榴弹还在,他心中安稳了许多,准备顺着那个透进一丝月光的小孔处爬过去。
这时他才惊觉双腿不能如往常般给他助力,他心中一寒,顺着双腿摸下去,瞳孔中的恐惧在月光照耀下,格外瘆人。
庞墩感受着下方的麻木与湿润,咬紧牙关在狭窄缝隙中再一次向下探身。
他的动作一顿,黑暗中放大的双目直直的望向无尽的半空,又一阵低沉的喘咳后,他闷闷的发笑,鬓角处的晶亮随着动作没落于身下黄土。
外头突然响起了汽车和脚步声,庞墩胸脯一阵快速的起伏后,捏紧了双拳翻过身,用酸痛的双臂朝着那一抹光亮爬去。
“救救救救我”
庞墩一边将石子拔落,一边开口冲外头的人求救。
一道接一道逐渐拔高的声音确实吸引了来人。
终于,那小孔在里外双方的拆解下能叫庞墩爬出半个身子。
里头的氧气不多,庞墩出了隧道,松了力气,躺在石子上,贪婪的呼吸着空气中,满满的血腥。
他的周围站着四五个日本兵,拿着刺刀对着他,他仰了仰头,看见了离他有一段距离的一个头儿,身边那小日本冲他点头哈腰的叨叨着什么。
那日本兵的头儿,眯着眼看着他,下了个令。
紧接着他看见周围一圈的日本人高高举起了刺刀,他突然想笑,这个时候,他突然想要狂笑。
妇孺伤患,原来就是这么一个等死的感觉,无助,彷徨,又绝望。
五把刀子扎进庞墩的身体,几个士兵见庞墩面上还带着笑,刀尖纷纷在他的身体里转着圈搅弄,庞墩的面部因为这种极度拉扯内脏的痛苦扭曲着,可他不服,他不愿。
他张开嘴发出大笑,抬手按住肚子上的枪口,不让他们抽离,见状那几个兵将刀尖旋转的更厉害。
庞墩直觉肚子里似乎成了一坨肉泥,他一直背在身后的手,缓缓的抽了出来,和另一只手一同按在刀上,最后喊出一句:“给你爷爷陪葬吧哈哈哈”
悲戚笼罩在那小片野地,没有人再动,他们静静的立在远处默哀,直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在他们右侧方传来。
他们屏住呼吸,擦干眼泪。
带着期待和忐忑,将枪口对上了来人。
“少尉,咱们再去就遇上日本人了。”
“看看什么情况,他们的主力,被炸的差不多了。”
“可不远处就是驻所了。”
“你没看从那开过来的几辆车里都没人,驻所里的人提前被调到了山上。”荣昭低沉涩哑的声音透过一片野草传进了岳霆十几人耳朵里:“这次,应该是他们的消息被透了。”
说完这句话,两拨人隔着一段苇草,停了下来,不再有前行声,也不再有交谈声。
两拨人对峙许久,终究是岳霆先落下风。
他看着身后大伤小伤仍坚持着警备的兄弟,终于放下了枪,冲对面开口:“中国人。”
荣昭抬手拨开了三四层,前行了两米左右,终于看到了十几个打的惨烈的国人。
“岳霆?”荣昭上前两步,看着肩胸处大片深色血渍的男人开口说:“是你被卖了。”
岳霆压低了眉眼,看着荣昭穿的衣服,又瞄了两眼肩上的军衔,说道:“你说的是真的?”
荣昭挑眉,问道:“什么真的?”
“驻所里根本就没有日本兵了!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岳霆捂着伤口上前两步,荣昭身后的士兵通通举起枪来,对着他们。
这一举动后,岳霆身后的人自然也是,双方再次回到对峙状态,唯独最前头这两人不以为意,荣昭耸了耸肩膀说:“是真是假,等你联系了你上头的人不就知道了。”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岳霆警惕的朝对面问。
“侧翼。”荣昭简短说完两句话后,挥挥手落下身后人的枪说:“都是打鬼子的,冲着自己人做什么。”
“顺着我们来时的路走吧,从那庄子后头绕过去,能进北平,往左走,就是东岳山。”
荣昭说完,抬脚朝着燃着大火的隧道走去。
“你是荣昭?”岳霆转身,看着荣昭的背影问道:“你为什么不撤,我看见你在那个老头儿的文件上动了手脚。”
这话一出,荣昭身后跟着的士兵皆是哗然一片,看着荣昭的眼神带着震惊。
荣昭缓缓转过身,朝岳霆说道:“这不是纸上谈兵,在我这儿,从没有弃卒保车。”
嘭。
荣昭话落,远处的山口,再一次传来爆炸声。
这次的声响很小,却再一次震到众人心上。
几个日本兵被炸起,那是,用自己的命将敌人拉下去。
炸弹的余波,带着那人狂傲的笑,穿过一层又一层野草,落入他们耳中。
“是个爷们。”荣昭看着那一处废墟说完,冲身后那一群人说:“活着,把今天的事查清楚。布这个局的人,应该不是冈本。”
“是新来的那个司令官。”岳霆哑着嗓子艰涩的吐出这一句话,转身按着荣昭的提点走,又说:“冈本下午已经进了北平。”
荣昭眉头皱起,并未再理会岳霆他们,直至身后完全没了声音,身边跟着的士兵才犹豫的问道:“少尉,您是为了兄弟们留下的。”
看着身边一个个恨不得将头埋到胸前的兵头子们,荣昭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连着敲了几个人的脑袋说:“一个个的像个怂货!”
“我亲自写下我的大名是为了告诉他,我早知道他那副小人姿态。”
“我荣昭愿意留,愿意守,这事儿我自己做主,还由不得几个贼鼠作数。”
“别跟鸡崽子似的,再给我看见,都别当兵了。”
荣昭看着远处已经开着车离开的日本人,目光放在那一片丧失了数条生命的轨道上,胸腔燃起一阵激荡。
东岳山,一寨子的豪杰。
却因为匪一字,背了无数的黑锅。
“说他们是匪患,也不尽然。”荣昭身边跟着的副官文邹邹的说道:“比起城中潘江林,要光明磊落许多。”
“潘江林?”荣昭有些好笑的回问:“我怎不知城中有这么一位人物。”
副官推了推眼镜,抿唇回道:“少尉不知?潘桂生江宗宇林承文呐。”
“官界三大亲日头目。”
荣昭点头,脑中突然想起了某个身影,于是开口缓道:“那城中对温院长是如何评价?”
周围的士兵跟着荣昭去了多趟济仁医院,就算是个傻的也知道了两人之间的关系算得上友,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开口。
荣昭轻笑一声,睨了几人一眼道:“说吧,就是个传话的还不敢了。”
戴眼镜的那位副官没开口,总是跟着荣昭开车跑腿的那个士兵看了眼荣昭回道:“自温院长接了济仁哄抬药价后,几乎人人都知道这个名字,会跟上骂几句难听的。”
“不过,也有些人,骂过之后也会说起,温院长的长相。”
副官看了眼荣昭的面色,紧接着开口说道:“城中有个温院长的绰号。”
荣昭扭头,好奇问:“什么?”
“白玉狐商。”
“白玉、狐商。”荣昭唇中缱绻吐出这用来形容温煦绝佳的词。
副官眉头微挑,温声道:“金笼娇养白狐,不识世间疾苦。”
荣昭在这话后,狭长眼眸一眯,轻哼一声,抬脚前行着嘲讽:“娇柔做作的墨客,还不如一群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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