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少爷少夫人,常文来了。”
敲门声之后紧接着传来一道妇人的声音。
“行,让他等着。”沈孝谦在床上坐起身,看着梳妆台前的女人说:“常文这个时候来,怕是伊筠那儿出了事。”
阮湘月将木梳放在桌上,拿起一只木簪简易的将长发盘起,冲他回:“我跟你一起下去。”
前后两道穿着宽松睡衣的主人家从楼梯上下来,上去叫人的吴婶已经给两人准备好了温水放在桌上。
“少爷少夫人!”常文抬头一看见两人,眼中瞬间亮起。
阮湘月朝大厅走时,不忘看了眼退至厨房的吴婶。
“出事儿了?”沈孝谦没坐,站在常文前头问话。
常文又看了眼坐在沙发上的阮湘月,见阮湘月也点了头,他才小声开口:“大小姐的宅子里进了贼,找了半天都不见人,估摸着是又跑了。”
话落,沈孝谦看向沙发上的女人,两人对视后,阮湘月说:“事情处理的差不多,何况还有井上先生的人在外面守着,伊筠回来也不成问题。”
沈孝谦点点头,冲常文道:“行了这事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守好伊筠,明天就带着人搬回来吧。”
“明白了少爷、少夫人。”常文冲两人躬身说完,又按着原路折返回去。
沈孝谦的目光遥遥放在了厨房那边微弱的灯光,放声道:“吴婶,我和湘月上去了,您早点歇息。”
“欸,好。”吴婶双手拿着身前的围裙擦着手,一边朝大厅走一边嘴上应着:“这么晚了您二位也早点休息。”
“吴婶也是。”阮湘月起身,淡笑着朝走过来的妇人说着话,冲沈孝谦走去。
前后不到十分钟的时间,两人又相继上了楼。
二楼现在除了他们两个再没有其他人上来,他们进了卧室,没有立刻休息,沈孝谦反手将门框的铃铛挂到了把手上,铃铛下又扯着门边柜子上的一副画。
动作迅速的做完这一切,沈孝谦回头再看阮湘月,发现她站在窗边,窗帘被她拉开了一道极小的缝隙。
“看什么?”
沈孝谦没过去,直接上了床,躺好后,冲她说:“你是在想荣昭会去哪儿?”
阮湘月落了主灯,绕到床头开了一盏床头灯坐在床边说:“温煦,他应该会去找温煦。”
“你会不会想的太多了。”沈孝谦翻了身,看着阮湘月的侧脸问:“温煦那边除了井上冈本的人,保不齐还有锦户的人,再算上他自己的人,荣昭去找温煦简直就是自投罗网。”
“何况他还受着伤。”
阮湘月被这一席话说的也没了最开始的确信无疑,轻声道:“或者,荣昭也信不过伊筠,所以才会离开。”
“不急。”沈孝谦躺平闭上双眼说:“明日我去传个消息,还是要找到他的。”
黑夜可以湮灭一切。
可睁开眼睛,还是可以看到光亮。
过了没有多久,只是等着一盏又一盏的灯光灭下,等着对面的人真正的睡下,他才收回自己的视线。
城里有不少日本兵巡逻,他想要离开北平是一件很难的事。
他已经在医院里消耗了太多的精力,他费力的托着双腿,目标直冲阿文曾经告诉过他的地方。
深夜出城的这条大街上只有老式板车在路上行走的声音,巡守的日本兵左右看了看,前头两人低语了片刻后,便冲这辆车走了过来。
越是靠近越是能闻到一股酸腐和腥臭的味道。
两人拧眉捂着鼻子,凑近用日语问了句话,拉车人不明白两人说的什么,只得躬身不断的鞠躬念叨着:“没事儿没事儿,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想是知道这人不明白两人说的什么,左边那个日本兵忍着令人作呕的味道上前将盖子掀开,入目是波光粼粼的汤水,入鼻是能将人熏出泪水的气味。
那日本兵赶忙盖了盖子,让队伍最后头两个人在板车前头带着出城。
“出城了,多谢两位军爷,多谢多谢。”
拉车人冲前头引路的两个日本兵道谢完,起身拉着车朝着远郊走,边走边说着:“出了城,出城再走几里,就到咯。”
神神叨叨的话在小路上响起,拉车人加快了脚步冲着那一方水潭走着说道:“诸位见谅,前头请绕路,这车水脏污,别上了您的身。”
走了一路,没遇上什么人,板车终于停在了两里之外的一处水潭边。
他赶忙将盖子打开,里头也在那瞬间冒出来一个人影,两人没来得及说话,那人影就跳进了一侧的水潭里。
“不错不错,你这运气还是不错的。”那拉车人点着头说着,将车冲着另一边的水坑倒了下去:“一边是净水,还让你选对了。”
“既已出城,那我这情就算是还了阿文。”拉车人站在路上,俯瞰着净水潭里的人说:“日后多保重,再有什么事,我也帮不了你了。”
“多谢。”
拉车人拉着车走了几步,听到这句话站住脚,头也没回,鼻音很重的埋怨道:“打开门,我一瞧不是他,我就知道。死都死了,还给我找了个麻烦事干。”
正当荣昭以为那人无话对他说的时候,那人的声音闷闷的在远处响起:“他的尸体呢?”
“对不起。”这是荣昭最不愿提起的事,他强忍着喉间的埂塞,冲着那人的背影,再一次将那日的情形说了个一遍。
灰蒙的记忆被反复提起,就像是愈合的伤疤被一次次扯开。
那连接着心脏与指尖的疼痛,清醒的叫人记住所有的恨。
那是永远无法遗忘的,它在梦境里出现,它还在眼前重现。
这里的炼狱,是战争带来的。
开往南方的火车上,卖报员推着车在过道内艰难的前行,报纸一沓一沓的放置整齐,最上面,是一张几十人的合照。
看着背景,就是在一间十分豪华的饭店,照片上每一个人都穿着极为考究的衣服,在他们上头,拉着一条横幅,最中间,是日本国旗。
一份份报纸被人买走,可又像永远没有尽头一样的。
那张照片出现在了许多地方。
时间不能消弭,距离也不能。
1937年12月3日。
丁丑年十一月初一。
寒风笼罩着广袤的土地,硝烟在四处燃起,东北华北的红色火焰逐渐高涨的同时,强盗摸索着沿海上岸。
晋冀察根据地。
土墙围起的两间民房,这里的哀嚎遍地,伤员被一批又一批的送到这里,五日前送来的医药物资现下已经殆尽,再来的伤员,只能在没有麻醉的形况下进行开刀、截肢与缝合。
“陈医生!”院子里传来一道焦急的女声:“这位伤员不行了。”
在房间内包扎的男医生带着口罩,闻言将手中的剪子和纱布递给身边的护士,转身朝着院外跑去。
“什么情况?”医生跑到还躺在担架上的伤员上手查看胸前的伤口。
护士拦住了医生的手,摇头悲怆道:“不行了,止不住血了。”
“止血药也没了?”
护士眼眶里的泪终于掉下来,看了眼送着伤员来的两名军人说:“没有药了,什么都没了,就连纱布都没有了。”
医生并没有因为这个就停下了救治,直到他看清了面前这个人被打了多少枪,他才缓缓收回手,解开了白大褂,将里头的衬衣撕成了布条,包在了伤员身上。
“你别担心,我一定救你,撑着。”说着,医生将伤员身前这三处弹伤包扎着,却在下一秒又滞了一下。
担架下正潺潺的向外漫延的鲜血,那血已经快要流到了他的脚下。
他抬眸对上担架上那人的目光,那人裂开的嘴唇突然笑了两下,满是冻疮的脸上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我,身后还中了枪。”
“去村子老乡家里找药,快去。”医生被口罩遮住的面上看不出神色,只能在那双渐渐腾起薄雾的眼中看到一丝绝望。
“医生。”那伤员突然开口拉着医生的手说:“我觉得我不行了——”
“我一定能救你,你等等,你等着药——”
“你能帮我个忙吗?”伤员说话间的哈气让他有些看不清伤员的脸:“求你了,我、我是北平来的。”
“你能不能,替我找找我爹。”伤员拽着医生的手缓缓伸到自己的胸口处,他受了伤,伸不进去,这时候才焦急起来,面上皱起可见的委屈,泪水从他两侧的眼角滑落着:“在里头那个兜。帮我、帮帮我。”
陈舸有些慌乱的在伤员的指示下在内兜里拿出了一封信,信封已经被鲜血浸湿了大半,见状那伤员咧了咧嘴,下巴抖着哭诉道:“看、看不清了。”
“我有办法!我有办法!”陈舸冲他说着,遥遥看见在村子里跑回来的护士,护士和他对上视线,远远的站定捂着嘴摇了摇头。
“那就、那就好”
伤员在陈舸的肯定后勉强的笑了笑,断续说出了最后一句带着热气的话,在这个寒冬闭上了双眼。
“守诚!”
“守诚你醒醒!”
送他来的两个兵蹲下身大声叫喊着战友的名字,可是,再也得不到回应了。
“医生,你真有办法把这信弄干净?”其中一个满脸泪痕的兵看着陈舸问道。
陈舸点了点头,缓慢起身后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田守诚。”
陈舸抬手看了看还没干透的信,冲不远处的护士说道:“我出去一趟。”
“欸?陈医生?”
顺着陈医生离开的方向唤了两声后,她转身冲躺在地上的人说了句走好。
田守诚的字很秀气,乍一看,像是女孩的字迹,却又在每一笔画里都藏着力量。
随着血迹被一点一点的蘸去,这封家书也在桌上露出了全貌。
爹:
久未见面,甚念!
儿子也不知,此行这信,能否是儿子亲自交到你手上,自东北抗战平安归来,我途径北平看了您一眼。没叫您知道,爷们儿之间不兴难舍难分。
儿子不孝,您这把年纪没能享福,却还要跟着儿子担惊受怕,虽然您儿子在前线打鬼子抗战,但您在北平可万不要轻易招惹,您等我,等这仗赢了,我肯定回去,给您养老。
再娶个媳妇,让您抱孙子。
儿子守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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