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1月30日。
丁丑年腊月廿九。
中国的农历年节。
从天还是蒙蒙亮的时候,街道上已经有人家开始放鞭炮了。
一岁将至,家中老人都喜欢在新年给小辈打扮的鲜艳红火。
沈禹芳自然也不例外。
家里老的少的,全都给买了新年衣裳。
汤润泽平日里穿着军装,沈禹芳就单独给他和陈老爷子织了两条围巾,勒令过了大年初一再摘。
汤家和陈家挨得很近,从几天前,陈老爷就被汤润泽接来了汤家一起过年,现下他们吃了早上饭,就要准备去大门口点炮迎春了。
“慢点儿慢点儿老爷子。”沈禹芳搀着陈劲松往门洞处走,还不忘提醒前头那走的飞快的小子说:“你就急,今儿不让你陈爷爷亲自看着你点了鞭,你也别想跑。”
前头那人立住脚,转身冲两人敬了个十分硬朗的军礼,高声道:“是!”
“哈哈哈。”陈劲松笑着,放慢了脚步,看着前头长成大人的汤润泽,忍不住感叹道:“都成大人啦。”
“是啊,这一年一年的过,以前看着还是个小豆丁,结果一晃眼,都成了男子汉了。”沈禹芳看着汤润泽的背影,欣慰的笑。
陈老爷和沈禹芳走到门口的时候,汤润泽正和下头的小伙计一同整理那条十米长的鞭炮,身边还有竹竿高高挂起了两条鞭,外头包裹着一层红纸,和门前的红灯笼和对联一样好看。
“以前,那一群孩子,哎呀,在我耳边咋呼着,我恨不得快让他们离远点。”陈老爷转头冲沈禹芳说着,手上还打配合似的在耳边摇晃了两下。
沈禹芳笑着直点头,附和道:“是,他们年纪小的时候,可闹腾了,尤其一堆差不多年纪的,那就只剩下乌泱泱的吵了。”
陈劲松遥遥望着无边的天际,缓缓道:“现在,倒是想让他们再来闹我,也不来了。”
沈禹芳垂眸,良久后,才哑着嗓子说:“前些年这些皮猴子去国外留学,咱们这年不也是照样这么过的。”
“两位老同志!准备好了吗?”汤润泽围着一条红的发亮的围巾,站在台阶下头,朝上头两个人喊着:“迎新春咯!!”
他的一句喊声伴着噼啪作响的鞭炮声,在除夕这一天,从巷头传到了巷尾。
时间已经很紧了,可汤润泽依旧等到鞭炮全都燃尽之后才准备离开。
空气中满满的火药味儿,莫名的,汤润泽深深吸了两口直到肺腑,他就是觉得,这味道比起军火库里的,要好闻太多了。
“爷爷!母亲!我走了!”汤润泽站在台下冲两人招手道别。
“欸,今晚能回来吗?”沈禹芳往前迈了一步急问道。
“看情况吧,你们别等我了。”
“围巾戴好!”沈禹芳盯着后退着的汤润泽高声道:“听见了?”
“听见啦。”
“注意安全!”陈劲松瞧着汤润泽退着快要撞到车上,说道:“路上小心点儿。”
“知道啦。二位回去吧。”
汤润泽在车子里打了火儿,没见两人进去,侧身朝他们招了招手,启程去了军部。
不出所料的,汤教官是来的最晚的一个。
院子里一众飞行员聚在门口等着,有人仰躺在沙袋上扣着帽子假寐,有人抱臂靠在半人高的沙袋上听着身边人说着闲话,还有两三个蹲在地上下棋玩儿。
“汤教来了。”
打老远汤润泽颈间那一抹红色就格外吸睛,不只是谁念叨了这一句,沙袋上躺着、坐着、靠着的人全都利索的下来站好。
方才躺在沙袋上的小年轻眯着眼睛看了走近的汤润泽,开口:“汤教的围巾真漂亮。”
汤润泽走到他面前抬手拍了下他的帽子,看着他说:“眼镜儿呢?”
“这儿呢这儿呢。”小青年从兜里掏出眼镜戴上后说道:“忘啥不能忘这个呀。”
汤润泽扫了一眼面前的飞行员们,他们的年纪有许多是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少些才是上国中的年纪。
逐一看过每个人的脸,他轻声问道:“信都写好了?”
“写好了。”
“收起来了。”
“我放在书桌上了。”
他点头,冲他们说道:“我去拿个东西,上车。”
“是!”
汤润泽进楼的时候碰上了正要出来的荣冕,两人才对了眼就相视而笑。
“荣中尉翘班?”汤润泽站在荣冕面前调侃道:“这可不像你啊。”
荣冕浅笑着垂头解释:“方才来了电话,我回去看看我儿子。”
汤润泽收起了调笑,面上严肃道:“怎么回事?”
“吃的不对劲了,具体的我得去了医院才知道。”荣冕摇摇头说道:“电话里还能跟我说话,不是很严重。”
汤润泽扫了眼荣冕胸前系岔了扣子的外套,点点头又听对面问:“要走了?”
汤润泽顺着荣冕的眼神回头朝那些还没上车的家伙们看过去,接收到了汤教的目光,一个个立马打开车门佯装坐进去,汤润泽笑了声,回头冲荣冕说:“要走了,我去拿点东西。中午还得请这帮大爷们吃顿饭。”
荣冕颔首,拍拍汤润泽的肩膀嘱咐道:“注意安全。”
“当然。”汤润泽撞了下荣冕的肩膀说:“快去看儿子吧。”
“走了。”
“嗯。”
汤润泽与荣冕分开后在走廊中走到一间屋子前头,推开了那扇紧闭的办公室大门。
他也不知道来拿什么东西,站在门口看了看,到了桌前,看着上头摆着的一张合照,不由自主的伸手把照片拿了出来,盯着上头矮一头的青年看了许久。
从照片上收回视线之后,他绕步走到了桌前的抽屉边上,他从兜里掏出了一封信,将信件放在了桌子正中央的位置。
落下来的手,扣住了抽屉,从里面拿出了另一封信。
那信上龙飞凤舞的写着汤润泽的名字,只看着笔锋,就知道写字的人骨子里有多傲。
——北平、龙跃、等你。
又盯着信上的六个大字愣了会儿神,眼中浮现了那青年在黑夜里背着身子朝自己挥手的模样。
还没等他的嘴角勾起,隔着门和楼墙,他就听见了外头那群小子嚎起了歌,他快速将信纸折了起来,和照片一同放到了衣服内兜,匆匆朝外走去。
“哟,润泽。”
门口处正进来一位大肚子的军官,汤润泽朝人颔首道:“刘叔。”
“要走啦?”
“汤教”
“汤教,什么时候走啊”
青年们拖拉着长音在院子里此起彼伏的响起,汤润泽笑了下,冲对面人说:“是,来不及了,刘叔您忙,我先带着他们走了。”
汤润泽迈着长腿从大楼上下来的时候,院子里还没上车的青年们也纷纷上了车,极有个别的,在车子另一边探出身子扒在车顶上朝人打招呼。
“刘主任回见了啊。”
“回见。”站在门前的军官背着双手,眼见着车里的小伙子们陆续出来和自己招手,面上笑的和蔼了不少:“回来了庆功宴算我头上。”
汤润泽开了车门要坐上去的脚顿了下,冲身后冒出头的一辆辆汽车说:“还不谢谢刘主任。”
“多谢刘主任!”
“说话算话啊刘主任!”
台阶上的人梗了梗脖子,佯装不满的说道:“我跟你们什么时候说假话。”
“好!”
年轻的欢呼雀跃在军部大院里响起,汤润泽笑着上了车,按了两道车笛,后视镜里看见了听到出发讯号的青年都坐好之后,和远远立在大门前的刘主任对上视线。
嘀嘀嘀——
三道鸣笛之后,以汤润泽打头的车队开始一辆辆的朝着院门外行驶。
后头的车没再鸣笛,只是后座上不断有人伸出手朝着刘主任挥着。
他们离开的时候正逢着日出,阳光将车后的微尘浮动照的清晰。
在刘主任一声长长的叹息之后,这里又归于平静,仿佛方才那喧天的热闹是他的错觉,仰头望着红色的曙光,他一个孤家寡人才突然想到,今天是除夕。
“过新年咯”
“过、新年咯”
千里外,北平城,一道同样的慰叹在夜色极深的时候从窗边传出。
暗红色的身影趴在窗前呢喃着,身侧躺在椅子上的青年手里抱着酒坛子,闭着眼轻声回道:“过新年了”
温煦并没听清陈舸后半句的话,他们从下午时分就开始喝酒,已经到了深夜,他们被热燥的跑来了窗边吹风,等今晚的烟花。
酒精的麻痹让他们变得异常迟钝,温煦的手伸出了窗户,感受着屋外西风吹在他手上的感觉,他带着困意将头枕在手臂上,慢慢的颌上了双眼。
这一天向来是从早到晚的响着鞭炮,即便这里是医院,也不例外。
附近的巷子里、医院大门前,还有人将成剁的芦苇竖在路上点燃,熊熊篝火将围在那里的人照的浑身都红扑扑的。
孩童的嬉闹声隔三岔五的把即将快要睡着的温煦叫醒,撑着眼皮睁开眼的时候,温煦看见了医院门前那一群青年,还有五六个孩子。
“阿舸你瞧那群孩子,像不像我们小时候?”
温煦的嗫嚅并未得到回应,他没有回头,他猜陈舸睡着了,和往年一样,叫嚣着要守岁,却总是最早睡着的那一个。
盯着楼下那群孩子,温煦想看清楚那个扎着两个麻花辫的女娃娃究竟是不是汤诗怡,她身边还跟着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小男孩儿,他猜那一定是楠桥了。
可这是夜里,他看不清。
他抬起头,一手扒在窗前,一手扒在窗外,脚下沉重的让他站不起身,于是他就这样朝前探着身子,想追上那群逐闹的孩子,看看他们的脸。
他格外想念他们。
他格外想念幼时的时光。
两手都扒在了窗外,他也渐渐的探出了半个身子,强劲的西风终于吹到了他的脸。
他突然就想松开手,去感受自由。
悬空的身子跟着风一同晃着,它有时还会将自己托起,温煦的眼前有些朦胧。
那一男一女的两个小孩儿,怎么又突然不见了呢?
轻眨两下眼睛后,风又小了,撑在窗外的双手变得无力。
他猛地朝下坠去,他倏然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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