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濛濛透青灰,绵绵细雨落在石板上,留守在院子里的护卫忙跳着躲到草棚里,他抬手望,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
远处青山连成片,隐约在山雾之间,一身黑衣的人骑在马上从山间奔出,迎着落雨纷纷近到小院,她翻身下马,一掀斗笠,赫然是无影。
“属下无影,办事不利,来向主子请罪。”无影话音刚落,当即跪在地上,头重重一磕。
宁清梧本是在借雨催眠,她眼皮都开始打架,马上昏昏欲睡去寻庄公,无影的一席话却让她瞬间清醒。
宁清梧推开陈旧的窗,见无影当真跪在地上,她还有些茫然,扯住谢镜枯的衣袖:“她怎么跪着不进来?”
谢镜枯自然清楚为何。
无影孤身一人,问题显而易见,谢镜枯要的人,她没接到。好一点的可能,叶小芸半路跑了,最坏的结果,叶小芸已经死了。
宁清梧发现他没有反应,抬头去看,只这一眼,不禁吓得她缩回了手。
谢镜枯周身的气息向来隐藏得极为出色,任何人见到他的第一眼,都不会认为他是个武林高手。
可他此刻不再做隐瞒,苍白的食指轻轻搭在腐朽的窗框上,他缓慢地敲,瞳仁漆黑如墨。宁清梧第一次见他冷沉沉的一面,气势摄人心魂,令人看他一眼都莫名恐惧,位高权重之感再难遮掩。
谢镜枯握住她刚刚牵过衣角的手腕,冰凉的手指探进柔软的掌心,逐渐十指相扣,宁清梧只感觉到握了一块冰,她没有抽开,也不像刚刚那么怕他。
谢镜枯缓了片刻,调整好心绪,他低声问宁清梧:“你说我该放过她么。”
宁清梧对无影有一些小姐妹情,她软着声音劝道:“你总该了解事情的经过——当然,我也就是提一个小小的,小小的建议。”
谢镜枯笑了,他道:“进来,按夫人所言,你说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
无影起身,她走到茅草屋的门口,低声讲述了清泉村一行所发生的事情。
宁清梧听得满面惊愕之色,她没有经历过类似的情况,以前只听说过会有人杀人夺宝,为此杀侠士全家。或是魔门正道互相厮杀,偶尔有小门派因此覆灭。
竟然有人丧心病狂到屠戮一个避世而居的小小村落。
谢镜枯慵懒地靠着宁清梧,他先前失血过多,久坐久站都会贫血,将小姑娘当靠枕,随时随地借用十分方便。
无影讲到被剑划断的箱子时,谢镜枯不着痕迹地扯了一下嘴角,他大概猜得到是谁,范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
“继续。”
谢镜枯让无影说下去。
无影讲述了现场的每一丝痕迹,她知道凭借楼主的能力,找到凶手并不难。
等无影说起小女孩手里的玉佩剑穗时,谢镜枯突然来了点精神,他摊开手掌,语气缓和道:“东西拿来。”
无影从腰包里掏出来,递送给谢镜枯。
谢镜枯拿着染血的玉佩和剑穗看了许久,他叹息道:“可惜了。”
“你故人的血脉就这样断绝,他知道了只怕会难受得厉害,”宁清梧也看,但她没觉得这玉佩哪里稀有,她蹙眉道:“那姑娘才十二岁吗?她还小呀。”
“年幼。”谢镜枯看向窗外,心如静潭:“他会疯吧。”
这么严重?不过也是,痛失血亲世间几人承受得了。
又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想想都难过。
宁清梧纠结开口:“要不我们先隐瞒下来,不要告诉他?”
谢镜枯嗯了一声,他真心实意地开口道:“等时机到了,我们亲口告诉他。”
确定翌日一早上路去临海州,那些天地镖局的护卫便辞行了。无影带来了一队谢镜枯的手下,安危自有人负责,他们需要回去跟镖了。
夜里,宁清梧吹熄了烛影,她躺在谢镜枯身边,谢大楼主将她当成抱枕一般,手臂横搭在她的腰腹上。
宁清梧想了一会儿,问道:“我们明日是坐马车去么?”
谢镜枯轻轻哼了一声,他嗓音微沉,有些不易察觉的疲倦:“我们坐船,走水路到临海州更快。”
船?宁清梧的印象里,她除了游湖观荷,还很少去坐商船。
“什么样子呀?”她翻身面对谢镜枯,眼睛亮亮的,语气满含期待。
是不是船身绑金花,天灯彻夜通明,美人拂帘,纱袖生香风,左右就是一个奢字。
谢镜枯低低地笑道:“是我通商的船,平日也做载客之用,下层都是货,外表可能不美,但行船极稳。”
宁清梧失望了,她老实地躺好,心里想着事儿,不消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谢镜枯和她枕着不同的草药枕,瘦削有力的五指拂过姑娘柔软的发梢,他牵起一缕,轻轻地吻。
他该庆幸宁清梧天真烂漫,不懂他的一颗烂心,还是该怨她心思过于干净,两人同床共枕,她也波澜不惊。
谢镜枯枕在宁清梧的小小肩窝里,他的吐息都席卷在这一处小天地,两个人的气息逐渐交融。
笨鸟。
-
宁清梧再次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马车的软榻上,她迷迷糊糊看向车上的无影,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无影额上围着一条白色的细绢,她凑近扶起宁清梧道:“夫人,仆服侍您,慢些起身。”
宁清梧闭着眼被擦了一通,她含糊道:“你们楼主呢?”
“商船的管事要给主子看账,他先登船了,主子吩咐过,待您醒了船再出发。”
宁清梧立刻清醒,她羞愧道:“你们直接叫醒我啦,我睡得太沉了是不是?”
无影贴心地掀开车帘,宁清梧扶稳跳下马车。
这处正是船只通行的港口,来往的人普遍背着行囊,或是三五成群,特有的咸咸的水汽也在众人行走间扑向宁清梧。
船只有大有小,身材壮硕的男人们光着上身,吆喝着口号。女人也都打扮得十分干练,动作灵巧地递送货物。
宁清梧一一扫过,见到船队里一条通体乌黑,气势非凡的大船。无影走到她身边,笑着一指道:“那是主子的船,夫人可要现在上去?”
“走吧走吧,不能让他们再等了。”
路上的船夫见到无影和一位姑娘并排走,纷纷猜测这是他们主子的妻,都停下来悄悄打量,无不啧啧。
年纪看着不大,但容貌绝对是天仙的小娘子,主子真是能人也!
宁清梧登上黑船的甲板,谢镜枯久站会乏,他不和别人说,宁清梧也猜得到。男人正依靠船舱的厚实壁板,垂着眼一言不发,听管事的汇报此行的禁售。
“谢岚!”
谢镜枯瞬间抬头,手一挥打断了那人的发言,让他下去了。宁清梧走到他身边,小身板大力气,一点不怂的扶稳了他。
“好巧,这不是谢楼主和宁大小姐吗?”
赵清柳未想在这里见到他们,登船时还不敢确认,走过来才看清就是他们无疑。她身后仍旧跟着两个婢女,此时脸色发虚,不太好看。
赵清柳勉强一笑:“听说群芳馆出了事,我当日抱病侥幸逃过一劫,你们二人也是遇事耽搁了吗?”
宁清梧一看,谢楼主依靠着她闭目养神,完全不拿赵清柳当个玩意儿,她只好假笑接话:“我们也没去,在农家院里玩了几天,钓钓鱼啦,打打猎啦。”
鉴于她宁清梧是最后受益人,为了不让有心人来利用这件事针对谢镜枯或者铸剑山庄,宁清梧还是有必要遮掩一番的。
左右证据都被府兵收缴销毁,除了庆晁和那个神秘白衣女子,没人知道她现在内劲浑厚,一掌甚至能拍坏一堵墙。
是的,虽然她学不会内力化形,但她的力气与日俱增,估计赤手空拳打倒一头熊马上也不是问题了。
无影是有心教她,但时间匆忙,宁清梧还学不会内劲与剑式结合,无法调动。
幼儿抱金砖招摇过市,便是她的状态了。
赵清柳脸色更难看了,她冒险施威,这两个人却都活着,还活得好好的,让她如何咽下这口气。
不过幸好,赵夫人回信让她速速回临海州的庆府,这宁清梧嚣张不了几日了。
想到这里,赵清柳又含起笑意,媚眼如丝瞥了一眼宁清梧:“您二位才是惯会享受,夫妻感情真好,柳儿都羡慕了。”
宁清梧谦虚道:“还好还好,不羡鸳鸯不羡仙,我们也就是胜在情比金坚吧。”
赵清柳嘴角一抽,她很是看不上宁清梧的朝三暮四,分明让庆晁挂心于她,却又占了谢镜枯的夫人之位。
为了庆少爷,她说什么也不会让宁清梧好过。
赵清柳微一福身行礼,道:“柳儿定了地字二号的房间,二位若是不介意,可以过来坐坐,据说观赏风景很不错。”
这两个人在甲板站了许久,谁知是不是屋内环境不好,他们待不住呢。
这商船的一间上等房难定至极,据说他们主子推行会员制度,光是靠钱砸不出一个上等房,还需要人脉和商贸贡献程度。
赵清柳也是借了赵夫人的名义才得以入住。
宁清梧迷茫地看了一眼谢镜枯,什么地字二号?
谢镜枯从她背后,轻轻揽住宁清梧的腰肢,他慢吞吞地开口:“不必,天字一号清清待得腻烦,我只好哄她来这里透透气,柳姑娘自便吧。”
赵清柳如遭雷击,她知道谢镜枯有些闲钱,可在她看来,谁都不如她家夫人更善于经营。这谢镜枯年岁几何,凭的什么!
她一时挂不住面色,笑道:“宁大小姐家底真是丰厚,柳儿先告辞了。”
宁清梧看这女人急匆匆离去的步伐,略显懵懂地开口:“她自己聊着聊着生气了吗?”
“心思太浅。”谢镜枯牵住她往船舱的房间去,无影跟在两人身后。
宁清梧听见他似笑非笑道:“她能生气的时日不多了。”
宁清梧被这话语里的信息量震得眨了眨眼。
谢镜枯这句话怎么好像要偷偷把她做掉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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