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七殿下,见过安宁公主。”我虽然心里觉得极其尴尬,但是面上还是努力维持着镇定,“今晚月色真不错啊哈哈哈。”
我挠着头,正在思考直接开溜和尿遁哪个显得更有面子一些。结果礼还没行完,安宁一双眼睛就咔吧咔吧地眨了起来,几乎立刻便水光闪烁,再过了一个瞬息更是直接嚎啕大哭起来:
“你就是骗我的!你有新的妹妹了就不要我了,父皇看着我叹气,母妃也总是半夜偷偷抹眼泪,现在你也要走了!”
这话从一个还不怎么懂事的娃娃嘴里说出来原本很是煽情,但此时此刻我却只有一个想法——好想邀请继母来感受下一万只小小鸭一起哇哇哇哇的魔音贯耳哦。
相信她聆听之后一定会更爱我了呢。
“雯雯……”
谢望切刚要开口,安宁却像只小鸭崽一样扑腾着翅膀,跑进了不知什么时候等在不远处的女官怀里。
怔怔立在原地的少年肤色玉白,几乎和空中落下的那一点银辉融为一色,让人想起冬日里苍茫的皑皑积雪,又像是透明而抓不住的流光。黑曜石一样眼睛里缀着些不那么明显的落寞,衬着他鸦青沉羽色的鬓发,更像是藏着种种不可说。
我侧眼过去,却正好对上他扫过来的目光。那一眼看似像是温润绵长的春风,却不料竟是乍暖还寒,猛不防便将那些更细微的情绪割裂了干净。
谢望切这到底是造了什么孽。
好端端一个青葱水灵的美少年就这么下去,迟早得折腾得人比黄花瘦了不可。
打个比方,如果说我的眼疾是根针,安宁公主生来就有的这毛病就是根棒槌,搞不好还是根带刺的狼牙棒。
都说医者救人不能自救,慧贵妃娘娘便是如此。不仅是她,就连太医院里那群白胡子的老爷爷都对安宁公主的怪病一筹莫展。
这孩子乍一看除了头发有些像枯草外没什么异常,但结合起她的年纪便不禁有些脊背发凉——她矮得委实是触目惊心了些。
安宁年前刚过了七岁的生辰,寻常这个岁数的孩子怎么也该有成人腿高,她却还像是个三寸丁一般个头小小。不过倒是精力旺盛,这会窝在女官身边还没忘了瞪着眼睛看我。
“……”
小家伙,你知道坏女人的快乐就是让你不如意这么简单吗?
我心里是这么想的,于是也就这么说出来了。
果然,在安宁看我的眼神更凶恶了几分的同时,她试探着瞥向谢望切的目光也柔软了几分。
漂亮的小白菜似有所感,点头朝我一笑。
我发誓,顺手拯救一下身陷水火的美少年真的只是附带的想法。但切身感受到大尧第一美男子魅力的刹那,我也确实是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紧忙按捺心神念叨了几遍“江酌雪这是你未来老哥”、“江酌雪这不仅是你未来老哥更有可能成为你闺密的夫君”来克制住自己想去白菜地里拱一拱的冲动。
而最终让我克制住了一些怪羞耻念头的,其实却是前方参天的银杏树下,小心翼翼藏匿着的那一片卷云纹衣角。
“殿下,江姑娘,那奴婢就先带安宁公主下去了。”有女官上前来行礼躬身,见谢望切点头才应了一声。
她挽着安宁逐渐走远,其余的婢子更是一早都被我遣散了。夜色这会也渐渐深下来,我眯起眼睛,看见不远处的御花园里已经亮起了连绵的烛光,又想到方才在曲水流觞边上隐约听见的笑声,心想我倒要看看你打算玩捉迷藏到几时。于是也就打算和谢望切打个招呼开溜:“殿下……”
不想他却也刚好在看着那边渐次辉映的灯火。在亮如白昼的夜晚里少年眼眸似乎也被点亮,脸色却依旧苍白。一只扶着玉石栏杆的手缓缓收紧,另一只手却是不知何时攥住了胸口的衣襟——
我突然想起宴席上的那一道东坡肉。
多半是病中吃的不对,再一吹风便恶心起来。
猪生何辜啊。
我沉思了片刻,觉得这时候转头就走确实有失大家风范,尤其是在谢望切马上就要成为我们家的一份子的情况下。
我可是还指望着他帮我在卫蕊面前挣面子呢。
眼见着谢望切晃晃悠悠就要撑不住倒了,我脑子里一瞬间弹过个名为“玉山将崩”的成语——
“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就是说从前有个叫嵇康、字叔夜的人,模样长得非常之好。至于好到什么程度呢?醉倒时就像是一座玉山要崩塌了一样。
美吧?美极了。
但是想想啊!玉山!那可是一座玉山!很重的!
我本来还想着多待一会,看藏在树后那家伙到底打的什么如意算盘。结果眼下却是熬不下去了,心里头一遭觉得同俊俏郎君共处果然比不得与曼妙美人同室来得妙哉——
起码婷婷袅袅、弱柳扶风的美人们是我能扶得住而不会被砸死的啊!
我还小呢!可不能还没完成攀上人生巅峰的大业就中道崩殂。于是只能忧愁地闭上眼大喊:“秦遮!秦少爷!你再不出来救人我就看不见明天冉冉升起的太阳啦!”
我用一个随时随地、只要他提我就会履行的承诺,换来秦遮从谢望切身下救我了一把,间接失去了成为历史上第一个被压死的世家贵女的机会。
“你这样真的好吗。”我揉着手腕斜睨他。
“有什么不好的。”秦遮蹲在旁边一块巨大的灵璧石上,一双漂亮的桃花眼里写满了神采飞扬,俊得像是我爹从狗舍里抱回来的、一窝小狗崽里最英姿勃发的那只小猎犬。只是嘴里还衔着枝狗尾巴草,略有那么一丢丢有失格调,“就朝你讨一个心愿罢了,也不是现在。”
我翻白眼:“谁和你说这个了。”
开玩笑,我是那种会为这种小事斤斤计较的人吗?
就算秦少爷到时候真的提了什么“想要天上的星星”之类的离谱愿望,大不了我就去找王夫人告状好了!
这下他倒是困惑了:“那你说什么不好。”
眼下我们依旧是在御花园里,只是曲水流觞这边并不似方才宴饮之地,一到了夜间就有宫女太监鱼龙一样提着灯来添烛。
不过秦遮的脸哪怕在暗处却也好像自带了一层柔光效果。风姿卓绝的少年郎身后是重重叠叠的山石水木、迤逦绮延着的亭台楼榭,而他就像是从画中走来、锦绣玉冠英姿勃发的小神仙——
如果身后不是还横着个人的话。
我怼了怼他:“话说,你刚刚解救了我之后,没听见某位殿下重重坠地的声音吗。”
“哦,忘了。”秦遮看了眼天,把狗尾巴草揣进袖子里,一脸淡定道。
“……”
我忍住仰天长啸的冲动,把袖子撸了起来,走上前和秦遮一人一只手,给就算本来没晕、经过这么一砸可能也晕了的七殿下翻了个面。
动静虽说闹得不大,但四周还是有些宫人过来查看了情况。消息一层层报上去,因祝寿的宴席一时不好结束,皇上和贵妃便都走不开身。
李满意倒是火急火燎地被派过来嘘寒问暖了,身后还跟着个年近古稀、一看就是急匆匆被扯来瞧病的太医,襟口的扣子都在赶路途中散了两颗。但没想到,谢望切虽然看着单薄得不行,实际体格倒还不错,没真的失去意识,太医诊完脉也说并无大碍,只要继续静养喝药便是。
李满意自回去复命,教养嬷嬷便也带着人下去,该煎药的煎药,该熬粥的熬粥了。
殿内一时又只剩下我们仨,谢望切半靠在床头,秦遮倒是神色很严肃:“殿下既然风寒未愈,便该自己珍重些,少食那些油腻之物。”
想到刚刚四处空旷风凉,我便拎起茶壶一人添了杯热气腾腾的茶水驱寒。滚烫的沸水升腾起白雾袅袅,见谢望切的脸色被暖得似乎好看了些,我刚想说话,却不曾想听见了一阵雷鸣般的响声。
下意识排除了以涵养极佳著称的七殿下,我狐疑地看向秦遮。
结果他倒是毫不羞愧回瞪:“看小爷干嘛?又不是小爷肚子在叫。”
不会吧。我有点羞窘,重新看向某位方才挟了一口东坡肉便有所不适的病号,却见他神色坦荡点头:“是我。”
他已经换了一身绸缎做的象牙色寝衣,眉眼温柔淡雅,正如溶进了皎皎月光。大约是见我不语,便又问:“此乃人之常情,有何不妥?”
没有,一点也没有。您是脚踩流云不染尘埃的谪仙,是我这等凡人内心肮脏龌龊了呜呜呜。
感知到大家的思想高度都不在一个境界里,继续下去只会徒增烦恼。我决定将此事翻篇,便承接着换了下个话题:“你饿啦?嬷嬷他们在熬粥了,你要是实在等不及便先垫垫?”
转了一圈,不成想桌上却只有几碟子掺了荤料的点心,估计谢望切吃了只会更反胃。迫不得已,我只好从袖中摸出早上秦遮给我买的桃片糕来:
“我身上只有这个,殿下要是不嫌弃……便吃一些吧。”
我并没有注意到旁边秦遮看见那油纸包时眯起来的小狗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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