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不及院里的管事再安排人来套车出门,我直接提着裙子进了马厩,一个翻身牵起缰绳。
虽说我爹已经好些年没再上阵出征,但他毕竟是武将出身,就连继母也是将门虎女,一贯都没什么女儿家只要三从四德就好的念头。我小时候也是十天里总有七八天都在京郊大营里厮混着长大,不过因为身体不那么康健,充其量也就是骑骑马打打球,再多的倒是不太行了。
帝京的高墙曲折连绵,打马穿行其间时便会有疾风吹起路边树木枝条。如果是春日里,那梢头上便会吐着星星点点的新绿,而身后晴空中则有着数不清的漂亮纸鸢趁东风飞起。
然而此时正是冬日,玉堂大街两畔只有被深雪覆盖了的、垂满冰条落寞的柳。
杨柳枝,芳菲节,可恨年年赠离别。
外院的丫头们说,我爹同继母一大早便出门为秦叔叔一家送行去了,车马都是前日就命人提前准备好了的,因此晨起便也没什么声响。
至于王夫人天不亮的时辰倒是来我家瞧过我一回。但是见我睡得正香甜,就没让继母叫人把我喊起来,反而留了话,说是日后还有的是机会同我一道喝茶吃果子呢,并不急在这一时的。
但我却很是心急。
……因为不急一点的话,下次再见,可能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呀。
所幸新桥胡同离着北华门并不算太远,我骑着小白马一路狂奔,最后还是在城门口的七里坡赶上了送行的队伍。
秦叔叔笑容可掬地和我打了个招呼,至于许久不见的秦遮则就站在旁边。他今日穿了一件明艳似火的绛朱色袍子,往常这个颜色落在他身上,必然瞧着像只开屏的花孔雀一般,得意洋洋,骄傲矜贵的紧,就像是某个富商员外家里、恨不得到处显摆自己买椟还珠完留下了漂亮盒子的傻儿子。
然而今日他却是难得沉默地一言不发,最后还是在秦叔叔的吹胡子瞪眼睛之下,这才勉为其难地同我略一颔首。
我边也努力翘起嘴唇朝他笑了一下。在城郊山坡枯黄的树木草叶之间,又趁着人不注意,悄悄地把来的路上沾了灰尘泥巴的裙角往后藏了一藏。
“酉酉,你可莫要同阿遮一般计较。”眼见着秦遮又背过身子去了,这时王夫人倒是从后头上来,温温柔柔伸手揽住我的肩膀,“他这可不是在同你生气呢。”
我顺从地被王夫人牵着,绕到了一处避风的山坡下面。大约是因为要回到军中,王夫人今天便也不像在帝京城里时那般穿着打扮,反而是穿着一身宝蓝色团花胡服,整个人英姿飒爽得很。
“你也晓得,这些年他一直同我和他父亲在北疆长大,如今还是第一回出征不带他。所以啊,这小子是在和我们怄气呢!”
“这不,”她从怀里掏出手帕替我擦了擦裙摆上的污渍:“前几日下元的时候也不在家里过节,还一赌气,直接带着人出城打猎去了,喊都喊不回来。这脾气也不知道究竟是随了谁。”
我的爪子被王夫人牵在掌心。说来也奇怪,虽然她长年同秦叔叔一道驻守在风吹日晒的边关,但这在保养上却是真真得宜极了。触感温柔软滑,水一样地从我手背上抚摸过去,轻易就熨帖了我来时心里那股子说不明白的焦急。
我心说有时间得好好和王夫人取取经才行,但眼下这时候显然不合适。不过我也晓得,无论是看在江秦两家的交情,亦或是她同继母的私交上,王夫人都是真心实意地为着我好。于是想了想,便摆出一个据说长辈们最喜欢的八颗牙标准微笑:
“阿遮的脾气不是很好么?红衣白马的少年郎意气风发,模样又飒爽又漂亮,打马从玉堂大街前经过的时候都能收到满满一口袋的香囊手帕和花枝子呢。”
当然了,秦小狗在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时候,如果能不当着玉章楼上那么多对他芳心暗许的小姐们的面,无所顾忌地勾住我的脖颈,并认真提问我什么时候也给他绣个荷包的话,那么我对这件事的态度还是很兴高采烈并乐于一同观赏看戏的。
我在心里暗暗咬碎了一口银牙。结果王夫人听了我的话倒不知道又脑补出了什么,只是拉着我的手一连声地说“好孩子”,甚至还要从手腕上褪下来一只碧玺镯子给我:
“这次我们走得急,旁的礼节也没来得及定下。不过酉酉你放心,等下次回京一定都补上……你且给阿遮点时间,等他想通了,知道我们这次不带上他是为了他好,他自然就不闹腾了。”
“……”
不是我多想,但这话好像真的有哪里不太对吧。
怀着不知所云、驴唇不对马嘴和已经开始懵圈了的心情,我们站在七里坡外的驿站上,遥遥送别了秦叔叔同王夫人。
他们身后跟着几千甲胄森严的将士,即将同二人一起奔赴北疆,与驻扎在那里的天纪军汇合,迎战瓦剌。
枝上寒风凛凛过林间。
秦遮就站在我前头三五步的位置。就如同方才王夫人所说,他似乎心里还在为不能跟回北疆的事情怄气,方才道别时也没有同秦叔叔他们仔细说上几句话。倒是这会儿,眼见着开拔的人影远了,总是心高气傲、不肯低头的少年便显而易见垂头丧气起来,又变成了那只可怜巴巴的小犬。
其实这辈子,当真是有许多事情都同原本的轨迹不一样了啊。
前来送行的人群渐渐散了。我爹似乎本想来喊我上车一道回去,却被继母扯住衣袖摇了摇头。我对他们笑笑,至于本已翻身上马、踩上了银脚蹬的谢望切则是又下来同我爹讲了几句话,随后竟是留了下来。
他从车厢里拿出他那只镶着黑色狐狸毛、比我的还要大上一圈的手炉递给我,我这才想起今天出门得急,珍珠翡翠都没来得及替我收拾打点。我有点不好意思,谢望切倒是很温和地笑了笑,伸手指指秦遮的方向,就牵起了我的小白马同他的一起,都带到旁边驿站里去了。
这时候父亲同继母的马车已经咕噜咕噜、朝着回程的方向走出了不少距离。我咬了咬嘴唇,心中暗自给自己加油打气——江酌雪,你好歹也是活了两辈子的人了,从年纪上来讲是可以分分钟秒杀掉秦遮这个半大孩子的呢!所以不要怕!勇敢地上吧!
我好不容易鼓足勇气走到秦遮身旁,结果还没张开嘴,他就先扭身避了开去。
“……”
但我也不是那种能够轻易被打败的人呀。于是立马又屁颠屁颠凑了过去。
他一转,我就一跟,他再转,我就再跟。
直到已经围绕原地转满了一整个圆,最后一次我便特别机警地、直接反方向绕了回来,举手露牙,喜滋滋地同他打招呼:“嗨,好久不见呀,阿遮!”
保证语气既欣喜又生动,百分百还原刚刚被倚红馆的花魁姑娘邀请进了单间听曲儿喝茶之后我本人的心理状态。
“……”
秦遮朝我看过来,就连那双今天本来显得有点没精神的桃花眼都瞪得溜圆。我猜测许是在心里暗骂我为什么这么能纠缠。
我就继续露出一口大白牙笑得很是灿烂。
四目相对,最后还是他先败下阵来。秦遮缓缓地把脑袋重新别过去,跟着我在河边找了两块形状相对来讲对我们的臀部比较友好、不那么危险的石头坐下来。
冬日里原本清浅的溪水已经结了冰,但胜在水质干净,透过微白的冰层还能瞧见底下红绿青蓝的鹅卵石。我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根枯枝戳着冰层,又小心地把还是有些泥点子的裙摆往石头后面藏了一藏,这才试探着开口。
“其实你也不要太担心了,”我难得说一句话要在肚子里仿佛斟酌品味这么久,“将军同夫人肯定没事的,只是不放心你。”
秦遮没接话,只是动作很轻地摇摇头,目光也悠远地飘向我们脚边本该往下游延展过去,此刻却尽数静止了的溪流。
我把枯枝扔掉,侧过脸偷偷去瞧他的脸色。方才离着还有段距离没来得及细看,这会挨得近了,便能清楚地看见他原本潋滟生光的桃花眼底下浮着两抹青色,显然是忧思过重、休息得不好。便又试探着开口:“再者……便是秦叔叔他们知道了你一直为这事闷闷不乐,肯定也会忧心的。”
他这次终于动了,一对黑葡萄似的眼珠将目光从脚边缓缓挪上来,先是在我身侧停了一会儿,这才慢慢落在我脸上:“我其实……只是有点害怕。”
“害怕什么呢?”我脱口而出,再次把裙角往他瞧不见的死角掖了掖,这才假装淡定道:“秦叔叔他们吉人自有天相。而且之前不是也听说了么,瓦剌只是因为冬日没了草场养马,这才南下劫掠,同往年交手其实并没什么不同的。”
起码在梦里的上辈子,我是非常确定这时候绝不会出事的呀。
但是秦遮却还是有点担心的模样,似乎只是不愿意因为这个和我过多分辩。甚至还瘪瘪嘴鼓起了脸颊,开口时好像还有点委屈的意思:“总之不是在同你生气罢了。你……别往心里去,我过些日子再去找你。”
怎么瞧着……就这么可怜呢。
就像是幼时刚来到我家的皎皎,本来就巴掌大的小小狗一只,又狗生地不熟的,就算骨头被别的大狗抢走了也只能偷偷呜呜哭的模样。
天可怜见,我心软得要命,最受不了他露出这个表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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