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会嘛,吃完喝完诗也写完,最后还是免不了要去看戏。
今天能到场的多半是帝京城里的大家闺秀,按继母的话说就是“你还以为人家都跟你似的,这么大的姑娘还上蹿下跳地像只泼猴不成”。因此平时能消遣娱乐的方式也不多,估计出门吃吃茶看看戏就是极致了,更不用说欣赏过倚红馆姑娘们盛极一时的胡旋舞竹竿舞肚皮舞。
我在心里很为她们感到可惜。
于是这会戏台子上咿咿呀呀地就正热闹着。方才不知道迷路到哪里去了的卫蕊也被人寻了回来,我们俩就挨着坐在前排吃果子。
燕微作为主人自然是要到处观照着,不方便与我们坐在一处。至于旁的姑娘则也不知道是不屑于同我们两个出了名的奇葩交谈还是怎样,总之一群莺莺燕燕偶尔和我寒暄几句也是又敬又怕,客套极了。但这样也好,反倒是叫我落得清净。
正好今日逛园子也累了。此时有时间能闲下来歇歇,又有上好的红茶喝,我便很是怡然自乐。倒是卫蕊,今儿不知怎么难得对于锣鼓喧天的戏台有了点兴趣,不但聚精会神地看完了几出剧目,甚至全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求知若渴的光芒,简直就差掏出笔墨纸砚来记笔记了。
比如这会儿,卫大姑娘就正认认真真地在向我发问:“你说,这个武生能连着翻多少个跟头?”
我想了想曾经在东市那边酒楼里瞧见过的胡姬空翻表演,咂咂嘴道:“大约……几十个还是有的吧。”
卫蕊就撑着尖尖的下巴,终于勉为其难打了个呵欠,一双葡萄眼也在五福灯底下朝我望过来:“你说这玩意,到底有什么好看的啊。”
我心道我也不知道啊,感觉还不如去倚红馆帮小美人们参考今日的梅花纹纱袍该配哪一种花钿更合适呢。便点点头,又问她:“那你还瞧得这么认真?”
卫大姑娘这次显然是做贼心虚了,唇角弯弯往上扯起个弧度,然后才溢出一点小百灵鸟儿似的笑声:“这不是听说……今日的戏是前院你兄长他们点的么。”
好家伙,原来祸根还是埋在谢望切身上呢。
我心里痒痒,就很好奇眼下卫蕊对我哥这到底是个什么心态。然而不待我伸手去拉她继续追问,不远处夹道上便走来两抹人影。
走在前头那个是燕微她哥、永昌侯世子郑燕绥,这时候多半是过来引路的。至于后面那人,则是穿花拂柳间隐约可见一袭月白衣袍,然后便有本来拥簇在他身后的丫鬟慢慢挪到了前面去,伸手为他打起了一盏暖黄色的灯笼。
灯光照亮了他面如冠玉的脸庞。少年身姿颀长,皎如青竹沐雪。
说来也巧,除了我同卫蕊这会子正聊到的话题主人公谢望切之外,那人又还能是谁?
不过方才他不是被我爹身边的小厮喊去了么?就算事情交代得快,这时候也该在男宾席那头才对啊。怎么就……突然到后院来了呢。
我很奇怪。但随即却又发现,那为谢望切伸手持灯的婢子更不是别人,就是我房里的大丫头珍珠。
珍珠这时候也已经快步上前,朝着我一福身抿抿嘴唇:“姐儿,少爷让奴婢来唤您过去呢。”
北方冬日的风向来是冷而辛辣的,然而此时却似乎弥漫着淡淡的、雾一般的潮气。我回头同卫蕊说了两句,随即便站起身来,被珍珠扶着,穿过了侯府迤逦亭台、迂回草木。
为何郑燕绥在,谢望切在,甚至本来等在侯府外的珍珠都跟了进来,却独独不见方才与他们在同一处的秦遮?
夜色已经开始有些朦胧了,但往常绣满了交映星子的天穹此时却依旧是黯淡着的。
没有可照归路的繁星点点,只有会带来凛冽霜雪的冷风萧萧。
我心里蓦然涌上种不好的预感。却还是随着他们走到一处僻静的小院,屈身行礼:“燕绥哥哥,兄长……你们怎么这时候都过来了?可是前院出了什么事?”
郑燕绥微微侧开身子,本来不离手的折扇都垂到身侧。
我望向谢望切,却发现他也皱紧了眉毛,不免愈发心焦:“到底怎么了?既然都找了我来,还有什么不可以说的不成?”
“酉酉,不是前院,是阿遮。”谢望切沉吟了一下,终于开口,“不过你也先不要着急……”
我不自觉地咬紧了腮侧,伸手捏住了他的手腕:“阿遮怎么了?方才……方才不是还好好的么?”
他还笑嘻嘻地来送了我茶叶呢。
不知道什么时候珍珠已经将继母也请过来了。我被她扶着肩膀,见谢望切和她对视一眼,这才复又开口:“刚才父亲托人给我捎了消息来,说是秦将军在北疆本是乘胜出击……但中了敌人的奸计。这次带出去的十万天纪军,恐怕幸存下来的,不到十分之一。”
“北疆大营被瓦剌暗藏的一支兵马伏击。据密报说,秦将军……战死,王夫人也为保清誉……自尽了。”
什么?战死……自尽?
我的眼睫、手指、牙齿……都在发抖,而脚下更是一个踉跄,差点直接摔了下去。
继母捏住我的肩膀,把我安置在一旁的梨花木大椅上。珍珠也端来刚煮好、还泛着白雾的热茶,可是我却还是觉得全身发冷。
后面花厅里刀马旦依旧咿咿呀呀地唱着戏文。我本是听不懂的,但是偏偏此刻,却觉得杜鹃啼血猿哀鸣,字里行间都是青山忠骨马革裹尸,句句都是流不尽的英雄血。
秦叔叔,还有王夫人……他们怎么会出事呢?
那是曾经无数次平定瓦剌的秦叔叔。小时候会给我选适合我骑的小红马,长大了也会在我同秦遮闹别扭的时候偷偷给我开后门;
那是临别时还笑吟吟地替我擦去裙摆污渍的王夫人。从前会替我拧着秦遮的耳朵叫他不许欺负姐姐,后来也对我一如既往的好,回回听说我要过府做客就提前让人给我准备各色点心和水果,都用井水泡好了,只为了我吃到青枣荔枝和甜瓜的时候还是脆甜清凉的味道。
上辈子这个时候……明明就不会有事的啊!他们明明就是会长命百岁,比我活得还要更长久更美满的人啊!
如果非要说这一世和梦里的上辈子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只有我。
是因为我,才让谢望切过继到了我们家里;是因为我,这辈子才让江家和秦家有了进一步的纠葛。难道是因为我,所以一切都不一样了吗?
我以为自己保全了江国公府,难道……其实是把秦家推进了火坑么?
我不太敢抬头去看面前的继母,只是深吸一口气,又抓住谢望切的袍子:“那秦遮呢?秦遮在哪里?”
“方才宫里已经宣了他面圣,这会儿阿遮……应该已经接到圣旨了。”
天空中飘落起细碎的白雪。
我开始拔足狂奔。
回到江国公府已经快到子时。几个时辰前降落的飘雪将地面浸湿,再铺上去时便像是冷白的一地月光。
然而今日出了这么大的变故,秦叔叔是我爹的多年故交,王夫人又是继母的闺中密友,更别说父亲和秦遮至今都还在宫中未归……整座帝京城里有多少人能高枕无忧我不知道,但起码我们府上却是没人能睡着觉的。
继母坐在正厅的玫瑰大椅里,刚刚坐在下首左侧的谢望切这时起身出去了,而我就坐在右侧。明明婢子们也都守在身边,厅中的人也不算少,但大家都各怀心事,室内也就鸦雀无声。
直到翡翠带了斗篷过来给我,又伸手拿起一把金银剪剪了下烛火。明黄色的灯花在我面前爆开,我这才略微回了些神。
“姐儿,喝杯茶暖暖身子吧。”她捧着一杯安神的柏子仁茶想递给我,但我的掌心却还死死攥着一片布料。
黑鸢蜀锦,卷云纹描金绘银,恍若仙宫驾雾腾云。
那是方才秦遮要进宫前,被我在侯府门口追上时手上一个用力、不小心从他袖口上扯下来的。
重活一次,我本来以为我可以改变过去梦里的一切,保全整个国公府的。但是我没有想到的是,接纳七皇子、保全江家就意味着二皇子失去了对江家和天衍军的控制权,如果一向保持中立、只忠于陛下的秦家和天纪军再在此时流露出与江家结亲的意思……
二皇子和皇后又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三家军中两支都打着“纯臣”的旗号,其实却都和七皇子有剪不断理还乱的往来?
卧榻之侧,岂容猛虎安睡?如果谢望切已经不再是皇子,陛下将江家与早就打散在各地的天衍军给他保驾护航,换他一生平安也就罢了,但如果秦家和天纪也与他扯上关系……二皇子怎么可能不将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那么便把上辈子用来除掉我爹的算盘提前使出来,用在秦家身上又有何妨?
可是……即使我此时想通了这一切,却也没办法挽回秦叔叔、王夫人,还有成千上万天纪军将士的牺牲了。
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整个人就都陷入了一种怔愣的情绪,只是下意识地不愿意松手,就好像攥着这片布料就能让一切重来一样。
翡翠有点无奈,然而这时候耳畔却是又传来一道声音:“给我吧。”
我慢吞吞地抬头,便见方才出去了的谢望切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蹲在了我面前:“酉酉,你不要害怕。”
他摸了摸我的头。少年俊逸出尘的一张脸此时靠得很近,但是眉眼间却还是我熟悉极了、会叫人看见了就觉得安定的神情。
“无论如何,哥哥在呢。父亲和母亲也都在呢。”
这是我想要的没错。家人具在,平安喜乐,但是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用秦家来换。
这不是我想的,但是……我也不知道会变成这样的。我已经尽了我最大的努力了啊。
我眨眨眼,只觉得眼前泛起一阵朦胧的水汽,终于忍不住流下眼泪来。
“没事的,都没事的。”谢望切温柔地、一下下拍着我的背,“刚刚父亲又递了消息来,说陛下同诸位大臣商议完毕,决定命原本的清阳关副将、现在的帝京指挥使顾大人重回北疆挂帅,暂为执掌天纪军。又念着定国将军府世代为国征战,戎马一生,特准秦叔叔以侯爵礼下葬,配享太庙。”
“至于阿遮……即日起便也不再是将军府的公子了。”
“方才陛下已经亲自拟旨,破格擢封秦将军独子秦遮,为宁远侯。”
“裕以安民曰宁,渊衷湛一曰宁,端重自毖曰宁。”继母闻言似乎很是感慨,“这么小就被封侯,又是这个封号,这一辈子怕是都绕不开这件事了。”
然而我却顾不得想这个封号的其他含义,只是捏着手里那片带着卷云纹的袍角,挂着眼泪就怔愣地抬起头来:
“你说什么?宁远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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