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梦就醒了。
许是因为昨日真的吹多了风,加上梦里也一直提心吊胆,这会子甫一醒来我便觉得浑身发冷,小腹处也往下牵扯着种下坠般的疼痛。
我试探着动了动眼皮,感觉屋里已经有了些亮光,就动弹着想要往上扯一扯被子,随即珍珠的声音却是在我榻前响起。
“姐儿醒了?”她动作温柔地把一方湿帕子搭在我额头,复又回身朝门口的方向道:“夫人,小姐醒了。”
怎的连继母都惊动了?
我皱眉,本想要坐起来问问情况,结果刚一用手去撑床板,小腹却立时像是被人打了一拳似的发疼。于是就又被眼疾手快的珍珠塞回了千丝棉的被子里。
“天才刚亮起来呢,晨起风也还凉,姐儿且再躺躺。”她往上提了提被角。
“昨日夜里起您就生了高热,加上月事也到了,守夜的小丫头竟是怎么都唤不醒您。”珍珠转回身,又从一个托盘里捧过热气腾腾的红糖水,用瓷匙慢慢地舀起来吹着,道:“奴婢和翡翠实在是没法子,只能去请了夫人来。这会正在外头等大夫给您写方子呢。”
我点点头,背上好似正忽冷忽热地发汗。继母却是走进来,眉心微微蹙着在我床前坐下,摸了摸我的侧颊:“可好些了?”
我努力牵出个微笑。珍珠便后退一步,同跟着继母进屋来的翡翠对视了一眼,轻轻问道:“大夫可开了方子?药可煎上了?”
翡翠看我一眼,神色说不上好,起初点了点头,随即却又摇摇头。最后竟是扯着珍珠的袖子,向继母略一躬身便退了出去。
“徐妈妈已经在小厨房盯着煎药了,只是那大夫说……秦少爷!”
秦遮怎么也来了?我眉心跳了跳。
这一大早上兴师动众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命不久矣了呢。
在翡翠被突然出现的阿遮吓了一跳之后,随即院子里的声音便压得更低了些。到后来秦遮更是好像脚步匆匆出了门去,哪怕我伸长耳朵去听也听不见了。
不过翡翠和珍珠方才究竟想要说什么?这不是我的毛病么,怎么一个两个的倒都还要避着我讲小话呢?
我就微微动了动脑袋,抱着小手炉往继母的方向蹭了蹭,只差就要把好奇两个字写在额头上:“母亲……”
“你呀。”继母垂低眼睛看我,最后还是颇为无奈地伸出食指点了点我的额头:“睡吧,等醒了就不疼了。”
总之睁眼也是抱着肚子忍痛,我干脆便秉持着“眼睛一闭一睁,一天就过去了”的原则直接睡了大半天。
醒来的时候,来探病的卫蕊正坐在桌边颇为自得地哒哒哒用小钳子开核桃吃,见到我起来甚至还淡定地挥挥手:“酉酉,醒啦?”
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感觉温度倒是降下了一些,又慢吞吞反应了一会,才有点纳闷道:“你怎么来了?你爹最近不是说外头乱得很,不让你出门么。”
“那我们酉酉病了我也不能不来瞧瞧啊。只是可惜,你太能睡了,燕微都回去了这才醒。”
我瘫在床上对她怒目而视。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卫大姑娘一唱三叹地摇头晃脑,又凑过来给我嘴里塞了一瓣完整的核桃仁,“今儿我和我娘先是进宫了一趟。又想着这不是中秋要到了,回来就顺便去琳琅阁取之前定好的头面首饰来着,我就央她过来看看你,等下便走了。”
“那你路上小心些。”
我点点头,心说有人跟着就好,又双眼放空很是哀伤道:“不过也不晓得我这究竟是个什么毛病,一家子人都瞒着我。”
“什么毛病你自己心里没数?国公夫人之前守了你半天,我来了才把她劝回去歇着。珍珠和翡翠这会儿应该在厨房给你准备吃的。”卫蕊喝了杯茶,又看我:“秦遮出城去了,至于你哥……好像还没回来。”
“嗯?”
“嗯什么?总归还是你那体寒的老毛病罢了,来看诊的大夫给你开了方子是不假,但也说了配合针灸推拿说不定效用能更好些。”卫蕊咧咧嘴,“偏偏呢,帝京城里统共就只有宫里和杏林堂两个地方有女医,杏林堂那位今儿又在进山收药,秦遮这不就替你寻人去了。”
我脑海里莫名其妙又蹦出昨天晚上同秦遮分别前的情景,一时手背脸上都有点热,就嘟囔道:“这也并非什么很要紧的事,眼见着天都快黑了……赶明儿再去也不是不成。”
卫蕊细长的眼尾朝我扫过来,“嘁”地一声:“你在某人那儿可金贵着呢。”
我翻白眼,又问她:“那我兄长呢?不是早就过了下朝的时辰,这是做什么耽误了?也没传口信回来?”
这回卫蕊闻言,脸色就稍微凝重了些:“我今儿在宫里瞧见他了。”
“怎么?”
我这些日子本就有点心神不定。尤其是昨日做完那个梦之后,现在一听见谢望切和“宫里”扯上关系就有点没来由的慌里慌张。
“我倒是瞧见他了,身边一同的似乎是安宁殿下。但你兄长并没瞧见我。”卫蕊放下核桃摆摆手,“只是……”
我本还在想要是安宁还好,他们兄妹许久不见,约好见一面说说话倒也没什么奇怪的。结果卫大姑娘这一转折就又把我的心肝脾胃脏都给吊起来拴在了嗓子眼。
“只是什么?”
毕竟卫蕊瞧着现在九成九是对谢望切有意,人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指不定从这个角度来看能发现点什么不寻常的呢?
“安宁在宫里住的是常清殿,按理说应该是在御花园北面。”卫蕊指尖点了点桌面,皱眉道,“不过我瞧着他们去的方向却是西边。”
西边?那不是慧贵妃的居所么?
我和卫蕊对视一眼:“长慧宫?”
她这时候传唤谢望切?
“行二的那位殿下只怕真的是留不住了,就连坤宁宫的那位娘娘为了明哲保身也只能断尾求存。”卫蕊微微抿嘴,神情说不清是喜是悲。
她坐在桌沿,回头望了望窗外斜阳,只是问我。
“酉酉,这是你兄长他到江国公府的……第几年来着?”
“少爷,您怎么不进去呢。”
与此同时,我并不晓得的是,翡翠端着药碗从小厨房回来,正好在暖阁门口庭院里遇见了谢望切。
“无妨,酉酉没事便好。”素来淡雅内敛的青年只是微微弯了一下嘴角,“只是卫姑娘似乎也在屋里,我就不进去了,你也不必通报我来过,就让她们自己随意些。”
翡翠应了一声,眼见着那身穿深黛朝服的颀长背影走远了。
夕阳渐渐落了下去。
谢望切坐在桌前,竟是又想起了今日在宫中时安宁曾经对他说的话。
那时他跟着对方正绕过宫里的一座座亭台楼阁,安宁的步子却越来越慢,最后还有点怯生生地来扯他袖子:“皇……兄长,其实今日,并不是我要见你的。”
他便停住了脚步。
安宁也微微抬头向他望过来。
十几岁的少女就像是正拥簇着层叠盛开的花苞,除了个子还是比起同龄人来矮了些外,已然出落得初见亭亭玉立的模样。巴掌大的一张面孔上杏眼清媚,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有了肖似慧贵妃的三分神采飞扬。
她嘴唇动了一下,嗫嚅出声:“是……母妃想要见你一面。”
谢望切闭了闭眼。
他比谁都要清楚当年一纸诏书下的诸多纠葛。皇上和贵妃无疑是想要保护他才一手促成此事,将他远远推出权利争斗的漩涡。
可偏偏却也正因这份天家难得的亲情,他便少年离家,备受疏远。
从过继到江国公府的第一年开始,他随着国公一同进宫赴宴,在九转高台、辉煌金碧之中,耳边能听见的便尽数是皇亲国戚的窃语指点。
只有十几岁的少年不动声色垂眸,只有立在国公身后,随着众人一同起身为陛下贺寿的时候才终于抬眼注目于大殿之上那个仿若天堑般的位置。然而陛下只是笑容和善,依次夸赞了他身侧卫茗的武艺精进,郑燕绥的文采横溢。
轮到他时,便只剩下一句“江国公教导有方”。
陛下斜后方端坐的慧贵妃更是早早就偏侧过了纤细的颈项,正满怀笑意地为安宁执箸添菜。
而等到再后来,更是连这不足十个字的“问候”都没有了。
他从南方的商人手中辗转买来一筐贵妃最喜欢的荔枝捎给安宁。兜兜转转半月,最后得来的却也只是一句“劳侍御史费心,但宫中荔枝丰足,日后不必”。
谁都晓得他昔日的二哥正是风头无两。至于他,能在江国公的庇佑下顺利科考,谋得个一官半职,日后若是新帝顾念旧情,能让他稳妥承袭江家门楣都是福气。
曾经年少时,谢望切以为便是过继了也不会当真影响什么。上了宗谱又割不断血脉亲情,只要他放弃那九五之位便没了隐患,他一颗心分成两半,一半照旧姓谢,一半拴在江家又有何妨?
但后来,一个“不必”接着一个“不必”,那一半姓谢的心里,血却是愈发地凉了。
夜间风凉,他起身关窗,却不小心碰掉了桌上那张李满意从宫里带出来的中秋宴花笺。
然后突然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几月之前,酉酉生辰那日自己被强拉着、破天荒第一回进了倚红馆时的事。
“何为奢望?本就不是你的,但你偏偏要求,那才是奢望。”
江酌雪肩上乱七八糟披着秦遮拿来的薄毯,一张脸还泛着微醺的醉意,偏偏却双手叉腰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你若不想回去,反正连姓氏都已经改了,就算是顶顶尊贵的陛下他老人家——他难道就好意思自己打自己的脸,再提溜着你后脖颈逼你改回去不成?哪有这么耍人玩的。”
那张牙舞爪的小姑娘皱皱鼻子,一脸嫌弃地摆摆手。
屋内一时静谧。秦遮头痛地翻了个白眼,最后还是没忍住上前,用毯子把人卷成了个只露出脑袋的春卷扔回榻上,又拿她没办法地出门去叫解酒汤。
“你盯着她点。”秦遮一边推门一边气势汹汹咬牙切齿道,“我去叫她的春儿阿夏,还有小秋冬冬在汤里给她多加两斤生姜。”
谢望切点点头。待秦遮下了楼,却瞧见对面那喝多了的春卷竟还在盯着自己猛瞧。
“不认识我了?”他没忍住弯了弯唇角,给江酌雪把捆住毯子、防止她发酒疯乱窜的锦带稍稍松了些许。
“哥。”春卷抑扬顿挫地叹着气。
“怎么?”谢望切给她脑袋下塞了个软枕。
“就是你晓得么?”春卷借着软枕往上拱了拱,又给自己调整了一个舒服点的姿势,像是终于有点犯困了,声音也含糊起来,“完璧归赵……不对,你这应该是归江?归谢?总之这不是奢望的。”
“那才是你应得的。”
“我还是,不想你后悔啊。”
本来正给她掖被角的青年一怔。
世人皆知,曾经大尧风华无双的七殿下谢望切,如今帝京江国公府的世子江望切有两个妹妹。
一个姓谢,是天家帝女;一个姓江,是国公掌珠。
只是到后来,却连谢望切也不晓得他自己应当是姓什么了。
或许今日他不曾踏进的那座长慧宫门,迟早却还是有一日要重新踏进的吧。
谢望切捏紧了那张中秋夜宴的花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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