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京城外百里处,从北疆风尘仆仆归来的车队暂且停下脚步歇息。
领头的白马上端坐的少年干净利落地翻身下马。一身红色劲装衬得他愈发腰细腿长,行走时衣袂上银色的卷云纹上下飞舞,整个人立在那里,就已经自然成为了山野之间的一抹亮色。
“今日可有什么消息?”少年在桌边施施然坐下,并不在乎路边小店形容简陋。反倒是那店家往来帮忙的女儿,见他落座时紧忙又用清水浸了帕子,将木桌好生擦洗了一番。
秦遮就也略微舒展了蹙着的眉毛,聊表谢意地朝对方一笑。
“国公府有信给少爷。”方才跟在他身后的小厮将信笺递上。
闻言,明明生了一副极漂亮极霸道的面貌,偏又一直都神色有些郁郁的少年忽然便神采飞扬起来。
如果说刚才的淡淡笑容是灯烛之辉,此刻便是能照亮四周的美玉明珠。
秦遮侧身,动作飞快地接过信笺。结果在看见信封上那枚属于谢望切的朱红色徽记时便又颓唐下去。
“哦。”秦遮眉眼瞬时便萎靡了些,只随意应了一声,“你们也先去休息吧。”
递信的人是这次刚跟着他从北疆回来的,并不晓得自家少爷这忽喜忽忧的又是犯了什么毛病。倒是这几年一直跟在秦遮身边的人见状心里门儿清——
江国公的那位掌珠,可是有些日子没有信来了。
众人陆续散去。秦遮也随便吃了些东西,等到回了房间这才掌灯拆开谢望切的书信。
“天纪军调动之事我已暗中留意。近日朝堂揣摩圣意,只恐陛下因此前中秋宴生变,确有重启老臣之心,不知镇北将军是否已将此前商议之事奏对递折入京?”
“但眼下时机仍不妥当,我已先与父亲谈过此事,只是他性格固执,还是待你回京细议为上。”
“另,据钦天监卜测,两月之内,只有早先拟定的加冠之日为诸般大吉。赞者冠者均已确定人选,届时宫中亦会来人观礼,只怕届时便将有旨意来。”
“尽早回京。”
“望切字”
秦遮把信纸在烛火上焚了。跳动的火苗映得他眼眸愈发漆黑。
此次重回北疆,他本以为就如此前顾飞白口信所说的那般,只是有母亲遗物需要前去收敛。
尽管秦将军和王夫人已经故去三年,他却因与顾家多年世交,便也未曾多想。甚至前往的路上还在与江酌雪猜测,究竟母亲是有留下什么。
然而直到马蹄重新踏上北地铺满黄沙的土地,顾将军才终于对他言明真相。
二皇子一党往日光辉不再,眼见着陛下对当年过继出去的七殿下、如今担着江国公府世子名头的谢望切再度重用,朝堂上浸淫多年的臣子们都也对宫里种种动作的意图心中有数。
只怕冠礼一过,那只暂时栖居在江家梧桐木上的凤凰便要回到九重云霄了。
这件事,那凤凰自己,连同与他在一处相处了三年的秦遮和江酌雪都早有预期。
只是他们毕竟尚未深入仕宦这场静水流深的棋局,也并没能看清一生难得做一回慈父的陛下究竟为这个最疼爱的儿子铺了多少路。
比如,提前削弱三军统帅的兵权,将天纪人马逐渐调往南境,以免生出“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的乱臣贼子之心;
再比如,尝试重整虎符归属,让他为谢望切早已择好的肱骨重臣来再次接手大尧最精锐的八十万兵甲。
——那么,还有谁能比悉心抚育了谢望切三年,早就将之视为亲子的江国公更为合适做这一面坚实后盾呢?
“圣上的意思,只怕是等到七殿下重新回到宫中,便会下旨三军轮替,让江国公来接手天纪。”顾将军道,“毕竟你尚未到加冠之龄,我只是替你暂摄天纪帅权。”
“而若是将我调往他处,而将虎符交由本就与你父亲交好,更是身为你义父、在军中素有威名的江国公,想来无论是你还是天纪军上下,甚至早就被打散在各处的天衍军旧部也都不会产生异议。”
“我知晓你不愿再涉足兵戈。但此事毕竟事关重大,”昔日他父亲的副将,如今天纪军明面上的统帅身穿甲胄站在他面前伏低身子,“这才不得不出此下策,请小公子前来北疆定夺。”
“虽然小公子尚未到加冠的年纪,但如果是臣上表请求陛下,让您早些时日便来军中历练,以便日后重掌天纪……”
顾将军不知何时已经换上了敬称,“想必圣上想到您与七殿下、江国公都情谊深厚,未必不会直接命您执掌虎符。”
那日秦遮一个人想了很久。
他拒绝了顾飞白和顾丹青的陪同,独自打马绕城三圈,最后来到了城郊秦将军和王夫人的墓前。
三年前瓦剌平定后,二人的棺椁便已由人护送回京。此时北疆的这一座,不过是衣冠冢罢了。
然而这却是他们阖眼长逝之地。
衣冠冢被打扫得很干净。碑前供着香案,与从寻常街头小吃,到南方来的名贵水果等各色吃食,显而易见是百姓同顾将军都时常前来祭拜。
秦遮跪下叩首,食指慢慢抚摸过墓碑上清晰的石刻。
他的父母为家国大义,为大尧北疆万千百姓而战死沙场,慷慨就义。
但他们唯一的心愿,却是让自己的儿子远离边关战火,宁愿他在帝京做一辈子的纨绔公子。
秦遮至今还记得,三年前他因为被父母留在江国公府闹脾气,父亲牵着那匹配着银鞍的黑马走过来摸摸他的脑袋,温和道——
“我们未来的大将军还小呢。”
“阿遮,未来有朝一日,或许你还是会选择和爹一样披甲上阵,但是爹希望那时候,你已经有了自己想要出征的理由。”
“爹和娘都希望你能平安顺遂一生。做个富贵闲人也好,沙场征战也罢,但只要你有了那个想要去做的理由,你就会变得勇敢。”
“勇敢地留下,勇敢地离开,或者……勇敢地,坚持活着。”
“再说了,你不跟着捣乱的话,你娘就是你爹一个人的,爹负责来保护她。”记忆里父亲突然笑着咧开嘴,压低声音凑到他耳边,“然后让你留下,负责保护你江叔叔家那个漂亮小姑娘,你不愿意?”
秦遮把他带来的两坛酒洒在衣冠冢前,轻轻笑了。
怎么能不愿意。
其实反过来想想,出于无奈而别无选择的谢望切倒是和他同病相怜。
如果谢望切执意拒绝回宫,陛下就只能传位给宗亲,而无论最终的新帝是谁,都不会放任与天纪天衍掌权人关系密切的前皇子尚存于世,一个不留意,甚至就要连江家也不得善终。
他和谢望切,都早就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绑上了江家这艘船。
那天秦遮期盼了很久、江酌雪从帝京寄出的回信终于也送到北疆。
那个明眸皓齿的少女照旧是在信纸上长篇大论了许多鸡毛蒜皮的小事,寻常人半柱香就能翻完的废话满篇,到了他这里,却是一字一句,细细读了一个时辰。
江酌雪在信里说,他托付的事情已经告知了谢望切。对方知晓后沉默良久,但纵使她怎么撒娇追问竟是半个字都不肯透露。
一向被全家人宠着爱着的小姑娘气急败坏,便又在信里连番落笔质问,说他们难不成是有了什么要特意避着她的小秘密?
江酌雪在信里也说,他做梦梦到从前秦叔叔和江国公征战的模样还好,总比她近日被卫蕊拉着再三前往凌云寺求符,都已然梦见了自己要出家做姑子来得和蔼可亲。只是正如他担忧的那般,帝京近日秋雨连绵,江国公当年出征的旧疾确有复发,得亏现在日日有大夫过府照看调理;
江酌雪在信中还说,兄长冠礼的贺礼可不必他来提醒,她心里早有计较。甚至为了防止某个狗东西说她对待二人有失公允,便也给他也选了一份,权当作生辰贺礼,只看他在加冠那日能不能赶回帝京罢了;
……
在那封长之又长的信笺最后,江酌雪像是琢磨了半晌,以至于狼毫都在纸张上攒开一个滴落的墨点。
她半开玩笑般落笔,“阿遮,不过什么叫‘总之阿姐欠我多些,日后我若是欠了阿姐的,你便不好再说什么了’?”
“如今我可是把欠你的都补齐了,那你若是再故意欠我什么……”
“我必然是要狠狠大闹一场,然后一直一直生你气的。”
秦遮几乎能想到江酌雪张牙舞爪的表情。
可是这一回,他却不得不欠她的,惹她生气。
但也只好盼她的“一直一直”能短一些。
起初那时顾飞白上京,面对顾叔叔希望他能重新回到北疆,继承天纪与父亲遗志的请求,他坚定地选择了拒绝;
——因为他比谁都清楚父亲的心愿,也只想勇敢地留在她的身边。
但是现在,面对陛下暗中的决议,顾叔叔的期盼,还有江国公早已不宜再前往边关的旧疾……
秦遮不得不坚定地选择走上另外一条路。
——因为他比谁都清楚这是最好的办法。哪怕他和谢望切瞒着江酌雪私下多次通讯,二人冥思苦想数日,最终也不得不如此承认。
到时,陛下会因谢望切有了他这个忠心耿耿,且又出身正统的秦家天纪军传人作为助力而放心交托储位;
顾叔叔会因他爹戎马一生,身后跟随的八十万天纪终于重回宁远侯秦家麾下而感到安心;
义父可以不再带病上阵,国公夫人也可以不必整日心惊,二人能够在帝京继续过着一切如常的日子。
只有他要勇敢地离开。
于是,休憩之后,烛火熄灭,从北疆跨越万水千山而来的车马一路冒雨疾行百里,最终在冠礼前一夜回到了阔别数月的帝京城。
江国公府的朱红色大门缓缓打开,谢望切一身青衣执伞站在不歇的雨幕中。
“酉酉同卫姑娘和郑姑娘去凌云寺了,父亲在花厅等我们。”谢望切顿了顿,“不过你可想清楚了?当真……不告诉酉酉原因么。”
“告诉她也只能让她烦心吧,还不如让她高兴些。”秦遮耸耸肩,并没有接过对方手里的另一柄油纸伞。
他只是挺拔着单薄的脊梁,慢慢向上扯起嘴角,然后像是这三年里他曾经做过无数次的那样,冒着雨推开了花厅的槅扇门。
“义父,”少年人的眼睛比檐下的雨水更清亮,他努力全心全意地笑着,小虎牙点缀在唇角,“古书里说,昔有木兰替父从军……”
“阿遮不才,但却也不能输给巾帼英雄。便愿为市鞍马,也替义父征这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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