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的桃花眼明亮如昼。
往事明明已经过去太久,但细想却恍然就在眼前。
那年银杏树枝叶葳蕤,我同尚是个三寸丁的安宁公主也还只是初初见面。
前殿宴席上,御花园里六角宫灯亮如白昼,酒桌几案上觥筹交错,娉娉婷婷的宫女穿行其间,正是好不热闹的景象;
然而后院曲水流觞旁,玉石栏杆在夜色里闪着柔和的光,本就大病初愈、又吃了一些因着长辈好意特意赐下的东坡肉,不免有些犯恶心的谢望切便如“玉山将崩”。
——还差点给我砸了个大马趴。
然后作为让偷偷藏在身后、本等着看热闹的秦遮救我一命的报酬,我便许给了他一个心愿。
“你这样真的好吗。”当时的我觉得秦遮这狗东西毫无疑问是在趁人之危。
“有什么不好的。”
结果他倒是坦然,叼着棵狗尾巴草,一掀袍角就懒洋洋蹲在了旁边一块巨大的灵璧石上,一双漂亮的桃花眼里写满了神采飞扬,笑眯眯道:“就朝你讨一个心愿罢了,也不是现在。”
……
那时候我还琢磨着,这家伙要是狮子大开口,真的提了什么无理要求,大不了我就去找王夫人告状的。
只是这无常世事变迁。
我早就找不到可以告状的人了。
“你说。”于是从回忆里抽身出来,我就点点头。
一个心愿而已,早些了结,两不相欠。
“姐姐,我不贪心。”
当年风姿卓绝的少年郎长大后依旧眉眼如画,明明已经声名赫赫,在外只要略微一扬眉就能让众人噤若寒蝉,但面对我时却依旧如同当年青涩模样:“我只是想,就还是像我们三年前一样,行吗。”
“……”
我不由得陷入沉默。
三年前,是什么样子?
那时秦遮不曾远去北疆,谢望切也不曾进入东宫成为太子。
那是,我还不曾与他们疏离至此,连见面闲谈都觉得尴尬的三年前。
“那时候走之前,我知道你肯定会生气。”
秦遮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起身来走到窗边,说道:“我曾经想过,要不要走的时候就向你讨了这个心愿,要你不许生气,但是思来想去,却觉得还是让你气我比较好。”
“为什么?”我不解。
“因为姐姐你若是同我生气,就不会忘记我啊。”
黄梨木的窗子边上,秦遮眯起眼睛,好像一瞬间又变成了当年就爱同我使小心机的那个狗东西。
“这样的话,以姐姐的脾气应该会思前想后还是恼得很,等到下次见面……怎么都要先大骂我一顿解气吧。”
“到时候骂也骂了,打也打了,怎么都行,你消气就好。”
你看,这只臭狗又猜中了。
我抿抿嘴唇,默然无语。
他刚刚离京那年,哪怕知道了他有苦衷,我诚然还是如秦遮所说,想着等见到人了,无论如何都要先打一架的。
“你说得对。”我最后只好叹口气,“只可惜已经太久了啊……阿遮。”
久到你的名字都已经陌生于我的唇齿。
久到时光漫长,朝夕变迁,我慢慢看开,心如止水。
即便当初允诺的,是一个随时随地、只要他提我就会履行的承诺,但如今恐怕我就算嘴上答应了,却也是做不到的。
“你还是换一个心愿罢。”
“毕竟便是我答应你,也已经没那么简单,说一如从前就真的能一如从前了。”
我合上眼。
然而秦遮却只是长眉斜飞,笑得坦荡而真实。
他摇摇头,掷地有声。
“我不换。”
“姐姐也说了,岁月漫长。”他蹲在我身前,像是小狗摇尾巴一样眯起漂亮的桃花眼,“总之你还活着,我们且比比看,是姐姐你更郎心似铁,还是我更能熬罢了。”
“你咒谁呢?”我翻白眼,“醒醒罢,去北疆打仗的又不是我,我还能死了不成?”
这家伙看起来病得不轻。
“嗯,姐姐说得对。在北疆的是我,而你……”
“要长命百岁。”
他却心满意足地笑起来。
“这么说,你今日已经同秦遮又见过面了?”
和秦遮分开后不久,我就等到了出门来寻我的卫大姑娘。
“还真是……快啊。”
见我捧着茶盅点头,卫蕊就叹了口气,又想通了什么似的拽了下我的手,“诶,不对,你说这不会是你娘算计好的吧,想让你们好好谈谈修复情谊什么的。”
“谁知道呢。”我皱皱鼻子,“不过从前,哪是那么好回去的。”
“从前回不去了。”卫蕊朝我做了个鬼脸,“那以后呢?”
“……”
我又想起方才同某人那一番最后毫无结果的谈话。
“算了算了,不说这些烦人的了。”
我只好放下茶盅揉了揉眉心:“好不容易才回帝京城来,趁着风和日丽的,出门转转吧。”
于是就起身上了马车。
我想起昨日卫大姑娘说起琳琅阁最近新来了几位师傅,手艺都是一等一的好,之前她给燕微的添妆就是在那定的,便吩咐车夫打算去看看。
结果刚一踏进琳琅阁的门槛,还没来得及感慨一别许久,掌柜的肚子果然是愈发圆润了,对方却是先瞧见了我,三步并作两步就凑上来。
“江姑娘可算回来了!您的货都快在我们库房里积成山了!”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下这都是哪跟哪,满脸喜色的掌柜已经又在张罗伙计们。
店内一时准备茶点的准备茶点,去后面取货的忙着取货,还有几个正忙着给我同卫蕊拿出最新的时兴货单子来。
……让我想张嘴问问是不是掌柜的记岔了都没机会。
毕竟我离京之前并没有和琳琅阁下过订单。至于回来后更是脚不沾地一路忙到了现在,这还是第一次来店里呢!
我茫然地瞪着目珠,茫然地被扶着在一把玫瑰木大椅上坐下,茫然地被一桌子珠光宝气的头面首饰晃了眼。
“蕉月色鎏金点翠耳坠子一对!”
“鎏金绞丝梅花灯笼步摇一支!”
“玉涡色菊纹丝绸罩衣两件!”
“碧玺佛头红宝石手串一条!”
“银嵌翠蝴嵌珠簪一对!”
“银霓细云锦百褶如意月裙一件!”
“镂空牡丹花鎏金香球一套!”
“金镶玉跳脱手串两副!”
“……”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按常理说,我好歹也是江国公他老人家唯一的掌上明珠,在帝京城、乃至整个大尧的贵女圈子里也是可以称得上“横着走”的那一批。
如今不过瞧见些首饰衣裳罢了,本是无足轻重的小事。
但是那也耐不住这……全都一次性扔出来。
而且各个都是琳琅阁一等一、但凡让闺秀们瞧见,就必定会掏荷包出银票也得抢到手的压箱底级别。
看掌柜手里货单的长度,说是为哪位刚出生的贵女提前备好了一辈子的嫁妆我也信。
因此我在心里已经暗暗确定,这毫无疑问是掌柜的记错了取货人的姓名。只是他抻长调子、偏偏又可以不带换气地一样一样报了出来,一时竟没给我接话的机会,也只能无奈地先听下去。
……顺便一饱眼福。
不过诚如卫蕊所说,这几年琳琅阁的手艺确实越发精致了。
这订货的人眼光也颇为不错,既不会显得流于艳俗,又不会过分素净,以致失去了宝石和衣料原有的光彩。
我撑着下巴,旁边卫大姑娘却是眉心皱起来:“酉酉。”
“嗯?”我懒洋洋的。
“你看那个,”她下颌微扬,朝我示意了一下小几角落里的一柄梳子,“我在安宁公主殿里见过。”
那是一柄做工精致异常的半月形忍冬狮子纹花银梳。
“所以?”
“若我没记错,安宁公主常清殿的那柄是茜草纹的图案。”卫大姑娘不动声色地凑近了我耳畔,“是太子殿下去年给‘妹妹’的生辰礼。”
“……不会吧。”我听出卫蕊的重音,猜到她话里的意思,惊诧地瞪大了眼。
这些都是谢望切准备给我的?
怎么可能?
然而这时候掌柜却终于念完了他那足有一指厚的单子,正笑盈盈朝我们略一躬身。
“江姑娘,之前订货时吩咐过的,等您一回来就把东西都给您送到府上。您看……哪日比较合适?”
琳琅阁向来是先交银子后出货的模式。
我艰难地把嘴合上,突然就想起离京时同谢望切的一段对话。
“路上多留神,要常常写信来。帝京城若是出了什么时兴的小玩意儿,我都给你留着。”
当时我仰头笑眯眯说好。
不过也只当是随口笑言罢了。
谁能料想,他口中的“小玩意儿”竟是……这些呢。
无论是从尺寸还是价值,它们都根本和“小”不沾边才对啊!
我嗫嚅了一下,喉咙微动,这才勉强张嘴:“订货人……是太子殿下吗?”
“看您说的,”掌柜的就笑,一双小眼睛都快彻底陷进肉里瞧不见了:“除了太子殿下之外,”他朝着皇宫的方向比了个尊敬的手势,“那还能是谁呐?”
闻言,我就又直勾勾地望向卫大姑娘。
不愧是发小,卫蕊第一时间领会到了我的意思,却忙不迭摆摆手:“这可不是我算计你!这琳琅阁今日是你自己提出要来逛逛的,我可什么都没说。”
我沉默片刻,用力闭了闭眼又睁开。
从前恣意飞扬的秦遮开始默默关怀了,从前清淡如雪的谢望切倒开始财大气粗了。
这都什么和什么啊!
他俩都转性了?被夺舍了?还是阴差阳错,一不小心灵魂互换了?
我脑海里不由得冒出一串串最近看的志怪话本情节。
……真是世事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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