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我便在卫府留宿了几日。
不知是不是白日里听老神医说起了秦遮在北疆常做噩梦、休息不好的缘故,我竟是也接连做了几场梦。
细细想来,梦中竟都是小时候的情境。
上街时买糖人,因为不想要猪八戒的图案和秦遮拌嘴,谢望切便焦头烂额从中调和,后来又啼笑皆非,看着秦遮给我买了一个嫦娥模样的糖人才算完……
诸如此类。
于是一连几次,我醒来时都能瞧见卫大姑娘撑着下巴,懒洋洋趴在我身边。
“你昨夜又做什么美梦了?”她打了个呵欠,“总是笑得这么快活。”
我只抿抿嘴。
“都是些小时候的事情罢了。”
其实我留宿卫国公府,一来是如我让翡翠同继母说的那般,与卫蕊许久不见,要多说几日话才好;二来却也是知晓,最近谢望切和秦遮都时常过府探望,我爹和继母一直盼着想要我们仨聚一聚,“一家人”重归于好。
可我总是不自在。
于是就掰着手指数了数,昨日秦遮去了,前日谢望切派人送了东西,大前日这两个冤家都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算完。
“但明日你总得回去了。”
卫蕊翻了页话本,只闲闲提醒道:“明日是国公夫人的寿辰吧,我早就得了帖子,他们俩是肯定也得到场的。”
“……”
我把被子蒙在脑袋上,一心装死。
“并不是我不想见他们。”我和手头那只从画图样开始就已经宣告失败,哪怕如今绣好也注定肥得飞不起来的胖蝴蝶对视片刻,忧伤道,“只是母亲,我们……都大了。”
这正是次日晌午的江国公府,继母带着我和卫蕊在碧纱橱里绣香囊。屋里罩着浅青色薄纱的隔扇窗半开着,一抬头就能看见外面姹紫嫣红的院子。
微风习习,天光正好,美不胜收。
只是我依旧很惆怅。
毕竟秦遮和谢望切,一个和医馆交情甚好,一个同衣裳首饰坊来往甚密。
想想就让人扼腕。
“母亲,您想想,我一个姑娘家……怎么也得考虑下清誉名声对不对。”我故意装出一副泪眼婆娑的模样。
“嗯?原来我们家有个姑娘么?”
继母连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只是依旧动作轻快地穿针引线,三两下就绣出了一朵栩栩如生的牡丹花。
“母亲……”我凑过去抱住她胳膊摇了摇,“您想啊,那可是医馆和琳琅阁诶,我每次头痛脑热、长高变胖了一点他们都会记录在册的。”
“那又怎么?”继母依旧不为所动,“医者仁心,做生意的掌柜也心里有数,都是万万不可能把这些私密事告诉旁人的。”
那也很尴尬啊。
虽说知道秦遮和谢望切都不是那等会窥探女子消息的卑鄙小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知道了我生病或是怎么,不会大包小包赶来问候。
“总之以后,我的调理还是交给女医好了。”我揉了揉眉心,顺手把我的胖蝴蝶女工大作往旁边的绣篮里一扔。
“什么?”
许是我力气大了些,绣篮发出“砰”的一声轻响,差点翻了过去。所幸靠近那边的卫蕊连忙起身扶了一把,但继母还是没听清我方才的话。
“就是月事什么的,还是别到外头医馆去瞧了吧。”
卫大姑娘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扯了一把我的手腕。然而我却没在意,只是对着蹙眉的继母先略微放大了声音,又重复着解释了一遍。
“再像上次那样碰见秦遮他们,怪尴尬的。”
不知是不是哪里飘来一朵绵密的阴云,房间里原本洒满日光的桐油地面上被投下一道暗影。
“咳咳!咳咳咳咳!”
卫蕊攥着我手腕的力气莫名加大了一些,还很用力地清了清嗓子。
我嘟囔着转过身,正想看看怎么回事,却不期然对上了正站在我们身后,门口廊下的两道身影。
“见过国公夫人。酉酉,卫姑娘。”谢望切神色有点不自然。
“义母安好,卫姑娘安好。”秦遮看起来倒是淡定:“之前只是记挂姐姐身体才和陈大夫多说了些,惹了姐姐不快……是我思虑不周。”
话是这么说,可是某人一紧张就不自觉会染上一抹薄红的雪白耳骨还是揭露了他的内心。
见我挪开视线望着脚下,他就也别开了眼睛假装望天,“……姐姐也安好。”
他们……什么时候来的。
我用眼神示意卫蕊。
卫大姑娘选择装死。
完蛋了。
我仰头望天。
真不会就那么倒霉,本来是想特意避开他们的话题,结果却被这两个冤家一字不落地听见了吧?
所幸这种让我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的场面没有持续太久。
继母和他们闲聊了两句,就打发我们几个到院子里去。
大家都对我们家的假山怪石、亭台水榭很熟悉了,于是便也不要人领路,只是珍珠翡翠带着几个小丫头在后面几步的地方跟着。
秦遮和谢望切走在最前面,然后是卫大姑娘和已经下定决心要把嘴巴变成蚌壳的我。
“其实秦遮说的也没错。”卫蕊安抚似的拍拍我手背,“你长大了,懂得分寸了,是他考虑得不周全,不过也和你道歉了嘛。”
我用鼻子发出“哼”的一声气音,看了前面那个挺拔颀长的背影片刻,目光又慢吞吞挪到某人轮廓优美的后脑勺。
或许是与小时候走在秦遮背后偷偷给他一下,然后就踢石子、晒太阳,装不关我事的场景太像,我不自觉就伸出爪子,跃跃欲试地在背后比划了个“抡拳”的假动作。
毕竟这事我以前常做,熟能生巧。
但我发誓我真的只是装模作样来着。
我在卫蕊给我腾出的空间里甩了甩胳膊,又把拳头凑到嘴边呵了口气,刚借着东南西北一通旋转带来的力量往前要抡——
结果秦遮就像背后长了双眼睛似的,时机刚好地回过身来。
青年身姿皎皎,站在绿意葳蕤里微微笑起来,嘴角甚至还露出两颗洁白虎牙,伸出修长如玉的手便将我虎虎生风的“铁拳”接了个正着。
他掌心很热,很烫。
像是曾经冬日里,我时常抱着看雪的那个兔毛小手炉。
我连忙缩回爪子,依旧是恶人先告状的气势:“你,我可没真的想要打你啊。”
“嗯,我知道啊。”他笑意更深,还很自得很赞同地点点头:“姐姐只是在活动筋骨而已,是我不好,突然转身,吓到姐姐了。”
“……”
一别经年,某个狗东西倒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我恨恨咬牙:“你后脑勺长眼睛了不成。”
“没有呢。”他笑道。
“那难道你的身体有自己的意识吗?防备得倒快。”
我这话没过脑子,说出口才觉得不妙——
秦遮这几年都驻守北疆,怎么会没有防备,只怕夜夜都枕戈待旦才对。
然而他的表情却只是微微凝滞了一下子。
秦遮的相貌从小便生得好。在帝京城恣意张扬的那几年里,一身红衣打马而过、桃花眼潋滟如波光的小宁远侯,与苍劲如青竹白鹤的谢望切,两人究竟谁才该是《帝京公子图》的魁首更是被无数人争相讨论的话题。
如今他抿起唇角依旧不改风姿夺目,只是多了几分被打磨过的、珍珠熠熠生辉般的英俊。
“那可能是……我在北疆也时常想起姐姐的缘故。”他低低地笑,又朝着我眨眼,“或许……习惯防备,渐成自然?”
“合着你就记得我打你了啊。”这次我也忍不住笑。
“差不多得了啊你们俩。”
早就走到了前头去的卫蕊这会倒是和谢望切站在一处,满脸胃疼的表情“啧”了两下。
太子殿下的眉毛则是微微皱着,目光落在我还落在秦遮掌心的拳头上,不赞同地轻咳了一声。
“注意分寸。”他道,又叹口气先走进去,“外头风大,都去亭子里喝点热茶。”
我注意到卫大姑娘和谢望切的神色,后知后觉地感觉脸上有点发烧,正想要撒手,结果秦遮却是先我一步,手指先是向上略贴了下我的手背,随即便迅速地松开。
动作快到我几乎以为那是风带来的错觉。
正在迷惑的时候,卫蕊的声音却又远远传来。
卫蕊大约是比谢望切的动作慢了些许,于是便正巧把我和秦遮这桩剪不断、理还乱的官司看了个完整。
她先是朝我挑挑眉,随即却是又站定,脸上的神色倒当真像是才想起来一般招呼道:
“对了酉酉,上次谢良辰同你商定的事你考虑得如何了?我前日还遇见他问起此事,说你再不回复的话,他可要上门来寻你了。”
已经落座、才拎起茶壶的谢望切闻言不禁看了过来。
刚抬起步子要走的秦遮也再次回望。
“你和我在一起,怎么样?”
“……啊!?”
燕微成亲那日,我同卫蕊和谢良辰跑到兰池书局后院,一起喝酒看月亮的记忆再次如同一群野马从我的脑海深处奔腾而出。
谢良辰奸商般的微笑定格在我眼前。
完蛋。
这几日光顾着发愁尴尬了,我竟是把这乱摊子忘到了上辈子去。
不过听卫蕊的意思,我应该是还没有答复谢良辰?
那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一点小事而已,不打紧,不打紧。”我只好讪笑着又把卫大姑娘拉到一边,怒目而视道,“故意的吧你?特意在刚才提起这个话头。”
卫蕊倒是诚恳点头,“对啊。”
“啊?”我被她反将一军,没明白这什么意思。
“我觉得谢良辰说的有道理,秦遮摆明了还是想给江国公他老人家当女婿。”卫蕊转了转眼睛,“但是你不是还不想嫁他么。”
“……是。”
“所以啊,给秦遮一点危机感说不定也不错?”卫大姑娘摊手。
“……”
我看着她满脸无辜的表情,只能在心里默默感慨。
这真的不是……火上浇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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