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依旧是个好天气,我爹早晨天不亮就上朝去了。继母起得也早,这会正坐在院子里的一把梨花木大椅上喝茶。
刚好今日有人来访,她就趁这个机会安排了婢子们,说是要把整间屋子都洒扫一遍。
于是等我被珍珠和翡翠一边一个从拔步床上架了起来,全程茫然地洗漱,继续茫然地被插了满头叮叮当当作响的钗环,最后茫然地落座时,就瞧见厅里已经换上了月牙色的八宝珠帘,博物架上的摆设也都换成了鲜亮的颜色。
我有点没回过神来,正愣愣地捧着一小碗红枣牛乳羹慢慢喝着。
至于继母则还在说东面的那架百福屏风不好,正吩咐要去开库房,换那只山水泼墨图的来,影壁那边却先有婆子满面含笑地绕过了垂花门进来通传。
“夫人,有客到。”
我没细听,只当这就是那位远亲之子来了,遂心虚地摸摸鼻子,放下手里的小碗坐得笔直端庄。
继母却是眼尾一扫,很有点无奈的样子:“是太子殿下和宁远侯?”
哦。
一听来人,于是我立马又和没骨头似的缩了回去。
继母不咸不淡地站起身来,眼底精光一闪:“随我去迎一迎。”
“又不是外人,您何必起身呢。”
正在说话的功夫,谢望切和秦遮却是已经施施然走进来了。
我没抬眼,正在继续努力对付那碗红枣牛乳,旁边卫大姑娘却是趁着他们在客套来、客套去的功夫凑上来同我咬耳朵。
“他俩今天小模样倒是打扮得挺精神,这是想不战而屈人之兵啊。”
“什么样?”我干饭的位置刚好背对门口,“人样?”
“算了算了。”卫蕊一副“朽木不可雕也”的表情,很是嫌弃地塞给我一方帕子让我擦擦嘴角,“不过国公夫人这两天有点怪,你觉不觉得?”
“怎么?”
“她以前可没这么客气的。”卫大姑娘耸耸肩,“而且方才听见太子和秦遮来了……她笑得好怪。”
“啊?”我把脸从碗里抬起来。
“就是,正中下怀的表情?”
话说起来容易,但是真到了要形容时卫蕊却也挠了头,“诶呀,总之上一次我看见这种眼神还是在我娘脸上。”
“什么时候?”
“贵妃娘娘和她撺掇,让我和你哥多走动往来的时候。”卫蕊的脸色一瞬间变得如同老僧入定。
“扑哧。”我一时没忍住笑。
我们瞎扯的时候,那边那三尊让人摸不透心思的大佛倒是终于走了过来。
早膳已经有动作麻利的婢子收了下去。这会儿依着身份,继母和谢望切二人坐在上首,我和卫蕊挨着,对面则是正笑吟吟喝茶的秦遮。
他放下茶盅,桃花眼在晴朗日光下是清冽的琥珀色:“昨夜听义父说起,对面那间宅子该是岭南王名下的。那义母的故人之子可是岭南王世子?”
昨夜他回府后命人调来竹卷,细细看了半宿。
岭南王是当今圣上最小的弟弟。圣上由于生母——懿诚皇后早逝,因此自小就被抱到了入宫多年、但一直膝下无子的明贵妃宫中抚养。
而当夺嫡风波渐起之时,明贵妃唯一的亲生儿子——当年的十三殿下更是年幼,贵妃及其母族便全力支持圣上继位。
也是这个原因,陛下登基后便封了十三殿下为岭南王,这些年待他也一直格外亲厚些。
而岭南王亦是安分守己。
自娶了太师之女宋氏——也就是江国公夫人的远亲为妻后,二人便远走封地,治下安稳和乐,清正廉洁,家中也并无妾室,夫妻和睦。
虽然人丁单薄了些,膝下只有一双儿女,但岭南王夫妇倒都有些“儿女贵精不贵多”的意思,长子谢肇晴早就请封了世子,女儿谢之霖也被授了既霁郡主的封号。
秦遮对这位在帝京八门都并无入城记录的“谢肇晴”身份已经隐隐有了个猜测。
然而还未及听到回答,已经又有人来通传。
“夫人,”我注意到这次来的是一早就在门口候着的、继母身边很得力的李妈妈,“世子爷到了。”
娘诶,还真的是岭南王世子啊?
我咧咧嘴,朝着卫蕊摆出来个苦瓜脸。
“我看好你!”她朝我使眼色。
“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啊?”我翻白眼。
作为帝京城出了名不按常理出牌的“闺秀”,我和卫大姑娘都是最不耐烦和世家权贵打交道的。
笑不露齿,仪态端庄,走路回身时步摇坠子不能摆动,见人要行礼,接旨要下跪……
一个赛一个麻烦!
然而这位世子爷不比我们一向亲民的太子殿下和接地气的宁远侯,该去迎接还是要起身的。
我鼓了鼓腮帮子,摆出招牌笑容,便跟在继母身后,“婷婷袅袅”、“弱柳扶风”地往外走去。
至于秦遮在我背后的轻笑?
他敢!
正房外面的院子里修着一方曲水回廊。湖面上水波荡漾,上方稳稳架着间四角飞檐的红色亭子,再往远看则是爬满了紫藤萝花的木头架子,一低头又能瞧见几尾除了肥硕些没什么缺点的锦鲤,风景极好。
这也是从前我不得不装模作样、给世家贵女们下帖子开诗会时的不二之选。
然而这会儿还没走到亭子里,就瞧见那边花架下站着个颀长的身影。
他似乎正在俯身瞧池子里的鱼,于是脸庞就被微垂的藤花挡住了大半,身子也掩在丛丛叠叠的绣球花丛中。从我们这边望去只能瞧见一点弧度精致的下颏,殷红唇瓣微微扬起。
我瞧不见世子爷的模样,他却好像注意到了我们过来,嘴角向上勾着,似乎在笑。
惊鸿一瞥不过片刻,然而我心底却已经浮上了一种异样的熟悉感。往左右看看,秦遮和谢望切亦是神色凝重的模样。
只有继母不动声色地在我们几个脸上打量了一圈,笑得依旧恬淡。
不会吧……
我眯起眼睛。
卫大姑娘却是附耳过来:“国公夫人又在奇怪地笑了。”
然而只是我略一低眉的功夫,那玉冠束发,凤眼含笑的青年已经走了过来。
他穿一件一尘不染的珍珠色锦袍,腰间别着折扇,正对着继母俯身略一躬身:“肇晴见过姨母,母妃一直很是挂念姨母,时常同我和妹妹提起从前与您的往事。”
他行的是大尧晚辈对长辈的礼节,倒是没有顾忌什么皇亲国戚,身份尊贵之类的讲究。
“我与你母妃一别数年不见,如今你们都大了。这一路风尘也劳累,正房里早就备下了茶点,”继母没阻拦,只笑着虚扶了一把,又很是亲切地喊了婢子来:“琉璃,琥珀,给世子引路。”
“姨母唤我肇晴就好,或者也可唤我表字。”
那一身珍珠锦的世子却只是微笑。见继母往前走了半步,他却忽然抬眼,正正好好对上我的目光。
果然是这厮。
我磨了磨牙。
只是不知是我磨后槽牙的声音太过响亮,还是身后谁把手指骨节捏得咔咔作响太引人注目,总之见我们莫名其妙对视,继母便也停住脚步笑起来:“瞧我,见到你太高兴,倒是忘了给你们引见。”
“这是太子殿下和宁远侯,因为和国公有旧,所以时常走动。”
谢肇晴依旧八风不动的淡定。谢望切和秦遮显然也是认出了这家伙是谁,虽然目光中饱含能下刀子雨的深意,却还是顺着继母的话打了招呼,彼此算是见过。
“这位是卫国公的女儿,酉酉的手帕交。”
卫蕊勉勉强强地行了个礼。
“最后这个就是你表妹,”继母指指我,“我那不成器的女儿。”
“表哥好啊。”我笑得杀气腾腾。
谢肇晴不自觉往后退了半步。
“方才你们是不是在说表字来着。”这时继母才像刚想起来一般,又突然问道:“肇晴已经取过表字了?用的是哪两个字?”
“是父王为我取的。”他微笑。
“我表字良辰。也就是……谢良辰。”
前些日子卫蕊曾同我说,谢良辰问我上次醉酒后商定的事我作何打算——
“我前日还遇见他问起此事,说你再不回复的话,他可要上门来寻你了。”
卫大姑娘的话音犹在耳畔。
原来是这个意思。
我不给谢良辰回答,那他只好摇身一变,变成能有理由来拜访国公府的岭南王世子谢肇晴,上门来要答案了。
亏我当时还纳闷,就算谢良辰这厮再怎么想拿我同秦遮、谢望切的事做素材、写话本,就算我因为尴尬,不想把从前和秦遮的亲事旧事重提,他也不至于说要帮忙娶我吧。
原来症结在继母和岭南王妃不知道什么时候打的这主意上。
只怕这二位一个发愁女儿嫁不出去,一个担忧儿子太吊儿郎当,这才一拍即合,安排了今天这出“大戏”。
谢良辰也就顺水推舟,提前和我透了个底。
但唯一的纰漏却在于,我虽然一早猜到这家伙出身背景不凡,但却因为懒得好奇,完全没费心思猜测他究竟是谁。
不然就凭着一个“谢”字,皇亲国戚就那么些个,用排除法都能找得到答案。
古书有云,“喜阴霖之既霁,嘉良辰之肇晴。”
因此岭南王的嫡女谢之霖,虽然封地本该是越城一带,却仍被圣上赐了“既霁郡主”的称号。
也正因此,岭南王世子谢肇晴……字良辰。
我看着对面一改平时混不吝做派,此刻正和继母言笑晏晏的某人,心里不由得摇摇头。
果然,人还是要多读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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