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儿的小手顺着叶若风脸颊一寸一寸往下滑,三指倏然紧紧扣住她白净的下巴,似笑非笑地说:“我舍不得伤害漂亮的姐姐,但姐姐引诱我来此,还骗了我。你说该怎么办呢?”
叶若风没想到钱嫣就是女妖,这不对,小女孩既非红发,又无赤瞳,怎会是那杀人不眨眼的妖怪?
这女妖从进屋到现在只同她说了几句话,显然不足一盏茶的时间,叶若风不敢贸然行动,只躺在床上假装被她制服,慢声细语装糊涂道:“小钱嫣,你放手好不好?姐姐帮你那么多次,上次在钱家大院,还拼命想要救你。你太用力了,姐姐下巴好疼。”
女妖指尖一滞,竟稍微松了一下,却并没有被叶若风彻底说动,她皮笑肉不笑:“帮我?姐姐不过利用我套话罢了。救我,姐姐想救的是钱嫣,那丫头在钱家遭人虐待,早就死了。”
叶若风心下大骇,面上仍强装镇定,只想尽办法拖延时间:“怎么会呢,小钱嫣,你现在不就站在我面前吗?力气还那么大。”
“姐姐,你真傻,你若真见了钱嫣的模样,该有多心疼呢?”女妖饶有兴致,又十分鄙夷,“像姐姐这样善良的人,救不了那些可怜的女子。只有我这样邪恶的妖,才能杀掉那帮恶毒的男人。姐姐你说,我们到底谁对谁错呢?”
叶若风犹豫了一刹,正组织语言想与她长篇大论,女妖不给她思索的机会,一边狞笑一边嘲讽:“姐姐也讨厌女子,不然为何扮作男装?”
她怒气暴涨,音调升高。严蕴猛然惊醒,脱口而出:“妖怪,叶公——”正惊恐地求救,一看身边那人的模样,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哐当”一声,两名男子破门而入。裴隐一眼瞧见地上的香囊,当即冲女妖背后一击,女妖侧身一躲,暂且放过床头的攻击目标。
她一松手,叶若风一跃而起,从头到脚已是女子模样,披头散发虽略显狼狈,下巴上的红印却是我见犹怜。
严弈诧愕不已,好像瞬间被拉回比武大会的高台上,眼前的女子却比当时那人多了几分惊艳。他神情恍惚,仿佛忘记了今夕何夕,竟没防备女妖的攻击。
“别瞎想!”裴隐冲他一吼,拽着他避开女妖。
严蕴也终于回过神来,四人合力出招,将女妖团团围住,原以为胜利在望,不料一红衣女子突然腾空而起,小女孩儿猝然倒地,淤青肿胀的皮肉顷刻间脱落,累累白骨纷纷碎裂,腐坏的气息充斥整个房间。
“姐姐,看清了吗?她才是你想救的小女孩儿。”女妖显出本体,满头长发越来越红,一双怒目如同血染,眼神环屋扫视,寻找修为最弱之人。
“严姑娘别看!”叶若风冲到严蕴跟前,飞速伸手盖住她毫无防备的双眼,大喊一声,“女妖的赤瞳会摄魂。”几日前钱夫人的魂魄泄露了女妖的必杀技。
女妖摄魂失败,愤然一击。叶若风躲避不及硬生生挨了她一掌,为了不让同伴担心,只强忍伤痛装作若无其事。
裴隐和严弈经她提醒,时时戒备不与女妖对视。女妖肆无忌惮大打出手,仙门弟子束手束脚不好发挥,一时间落了下风。
女妖以赤瞳点火,房间里骤然火光四起,阴森的妖气与炙热的火焰碰撞交织,造出一座冰火两重天的炼狱。刺目的火光中还传来持续不断的杂音,孕妇临产时痛苦的□□、婴儿声嘶力竭的啼哭、男子冷血无情的训斥、扇耳光的声音和抽鞭子的声音、女孩子撕心裂肺的求饶声、濒死之人断断续续的呜咽声……还有一声凄厉的咆哮:“你们凭什么以为自己在替天行道?你们在坏我好事!”
女妖长发似烈焰,双眸似红血,妖火熊熊燃烧,眼看要吞噬一切。
“阿蕴,辋川烟雨。”严弈急匆匆吩咐严蕴,严蕴应声而动,全神贯注念了个仙诀,一场雨飘忽而至,凶猛的火势小了一些。
几人乘势而上,使出各种法术与女妖拼杀,却因为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动作上总有差错,做不到一击致命。
混乱之中,一只绀色燕子钻入雨中,叶若风担心剪雨受伤,又匆忙将它塞进衣带藏好。
严蕴那法术只能调动蒙蒙烟雨,本就没有多少杀伤力,加上她资质尚浅,很快难以为继。妖火重燃,女妖复又张狂不已。
裴隐召出玉衡剑,飞快扫一眼女妖的方位,挥剑狠狠一刺,女妖“嗞”地一声,看来是受伤不轻。他趁机发起律令劫,一道炫目亮光自玉衡剑尖喷薄而出,女妖身受重创,蓦然倒地。
众人合围而上,正欲收服妖孽,地上那团红影摇身一变,竟成了屠夫吕懋的面孔和身形,唯一不变的是那双红眼睛,灼灼目光震慑心魂。这女妖不知用了什么惨绝人寰的手段,抽离凡人的魂魄后霸占了被害者的□□,为自己锻造了不灭之躯。
吕屠夫体格彪悍,身强力壮,比女妖本体更具杀伤力,直朝叶若风大喝:“姐姐,不要以为只有你能扮做男子,我也可以。”
叶若风召出飞廉,扭过头胡乱挥剑。女妖嘲讽她毫无章法,背后却被狠狠一刺,吕屠夫的躯体消散在玉衡剑下。
这招不错,斩妖小队分工合作,一人当面诱敌,其余三人从女妖背后精准攻击,先后清理了十余具形态各异的男子身躯。
胜负却未见分晓,女妖似有换不完的模样,不知她这些年杀害了多少男子。数轮拼杀之后,她已然摸清规律,不再被固定的目标引诱,复又环顾四周,炽烈的血眸不放过每一个人。
混战之中,严蕴突然瞧见一大片血迹,直朝叶若风大喊:“你怎么了?你的背——”
叶若风伸手一摸,指尖上是全是血。她先前挨了女妖那一掌,一直硬撑到现在,在对抗之中忘记了痛,伤口却一直撕裂,此刻乍一见血,竟觉得头晕目眩,心惊胆寒。
而房间内火光越来越盛,刀光剑影翻飞,女妖占据了绝对的上风。且不论小分队能不能扭转乾坤,她自己好像撑不到那个时候,难道今夜竟要交待在这里吗?
不行,她还没有找到叶砚,还没有见到师父,不能轻易死在这里。
师父,对了,下山历练前师父给过她一张金色符咒,危机时可以保护他们不受伤害。她从胸口衣襟处摸出符咒来,金色的符文绚丽夺目,她正要启用,却又想起这符咒是一次性的,若是靠符咒脱险,历练就失败了。
师父没说历练失败了会怎么样,也许会有惩罚,但不至于小命不保,她分得清轻重缓急,知道什么叫万不得已。
但今夜不一样了,她不敢失败,因为她女扮男装被拆穿了。
思及此处,她又把符咒塞回了衣襟,再一抬头,猛然瞥见女妖又换了副陌生男子的皮囊,血红的双眼正盯着她的手,大概是觊觎金色符咒,幸好没直视她的眼睛勾走她的魂魄。
叶若风转身想躲,动作慢了半步,妖怪朝她一扑,一只大手攫住她的领口,另一只手伸向胸口要抢夺那张符咒。
“住手!”裴隐与严弈异口同声,原本应该趁此机会重伤妖怪,他们的注意力却被带偏了。
“怎么,两位怜香惜玉了?”妖怪狞笑着回头,暂且换了攻击目标,“天下男子一般黑,少在这里装模作样罢。”
火势越来越猛,再这样下去,就算不被女妖害死,也得被妖火烧死,这人间历练竟然如此艰难。叶若风自己选择了铤而走险,但不能对同伴们见死不救,她再次抚上心口,犹豫要不要使用符咒。
恰在这时,一声鹰唳震耳欲聋,一个茶褐色暗影飞入火光之中。是松鸢,难道是师父来了?
叶若风既惊又喜,忘记了自己的装扮,几番望向门口,却迟迟不见白衣出现。
松鸢嘴里叼着一段白色丝带,和师父眼睛上的丝带一样。它是被派来帮忙的?却一直在众人头顶盘旋,找不到想找的人。
叶若风这才想起自己已恢复女装,松鸢也许认不出她,赶紧冲它喊一声“小可爱”,它听出这个称呼,终于朝自己飞来。
叶若风立即伸手接过白丝带,师父是让她用此物避开与女妖的赤瞳对视吗?可一旦蒙住眼睛,她自己不也看不到了吗?可惜松鸢不会说话,她没时间多想,立刻系上丝带遮住双眼,惊奇地发现她还能清楚地看到周围的一切。
这丝带不该是形同虚设,难道它只能单向透视,女妖看不到她的眼?叶若风冒险一试,盯着女妖赤瞳假装胡乱刺了几剑,女妖回头看她,恶毒的视线被白丝带阻断,摄魂之术对她而言不复存在。
飞廉在手,叶若风假装蒙着眼什么也看不见,刺向女妖的每一剑却都比同伴更准。她暗中瞄准目标,一剑刺中女妖的血眸。
女妖一声惨叫,赤瞳双双爆裂,妖火霎时间熄灭。大势已去,她跌倒在地,恢复了本体,全身上下剑伤累累,痛不欲生地嘶吼:“你们为什么害我?这天底下该死的人不是我!我没有错——我没有错——”
“雨师丫头,你娘生你那日,我去孙家看她。”周夫人在丈夫陪同下进了屋,语气不忍而又决绝,“她曾经日日夜夜祈祷生个男孩儿,但也从未嫌弃你是个女儿。不论是男是女,她希望你平安长大,幸福快乐。重男轻女是世俗偏见,你滥杀无辜不是在打破偏见,而是在制造杀戮。你错了,你辜负了她的期待,也辱没了雨师一族。你——”
“期待?她保护不了我,凭什么期待我?”女妖声嘶力竭,殷红血液从深凹的眼眶流向惨白的面庞,“我保护我自己,保护其他还未出生的女婴,我何错之有?偏见,我打破不了偏见,就要让制造偏见的人付出代价,他们都该去死,全都去死!”
女妖通体红光暴涨,似是回光返照,数十具姿态各异的男子身躯在红光中交替变幻,她的声音随形体一道转变,无论是扭曲的、暴躁的、愤怒的,还是忧郁的、痛苦的、悲哀的,全都在重复同一句嘶吼:“去死,全都去死!”
到了最后,又换作钱嫣的声音说了一句:“姐姐,我走了,再见。”
叶若风心中哀恸,摘下白色丝带再细细看女妖一眼,她眼眶深陷,鲜血直流,下巴上却好像挂着一滴清泪,亮晶晶的。
这滴泪转瞬即逝,女妖灰飞烟灭,什么也没留下。
叶若风想说点什么,还没张口,只感觉天旋地转,顷刻间木然倒地。
裴隐疾步上前,将她拦腰抱起,匆匆走出房门。
“等等——”严蕴朝背影追去。
严弈拉住妹妹的胳膊,意味深长地感叹:“阿蕴别追,你还看不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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